一只马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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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14-11-26 09:32:47
丁西林 剧中人 吉老太太年约五十余岁,身材细小,体质强健,淡素服装,非常的清洁。 吉先生吉老太太的儿子,年约二十六七,强健...
丁西林
剧中人
吉老太太年约五十余岁,身材细小,体质强健,淡素服装,非常的清洁。
吉先生吉老太太的儿子,年约二十六七,强健,活泼,极平常极自然的服装。
余小姐年约二十五六岁,姿势美丽,面目富有表情,服装精致。仆人
布景
(一间小小长方形房子,后面墙壁中间,两扇宽门。门之左边置一衣架,靠窗一小桌,桌上置鲜花。右边靠墙一书柜,内藏成套的中西书籍。左壁的里边,开一独门,门之前为短门大窗,窗边置写字桌,上置文具。房子右壁,后半亦开一门,前半靠壁置书架,架上置装饰品。壁上悬字画。房子中央略偏前与右,置一小圆桌,上置茶具,桌之右侧置大椅(即安乐椅),左侧置可坐两人之长椅,两椅之间,置一小椅,椅上皆置腰枕。
(开幕前吉老太太睡卧在大椅上,脚下置高垫,手中报纸,落地上。
吉:(将左门徐徐推开,看老太太睡卧椅上。轻步走至衣架,取了一件薄大衣,走至椅前,轻轻盖在老太太身上。老太太醒觉。吉含笑问。)睡着了没有?
老太太:我本想闭了眼歇一会,不想一不留心,就睡着了。(坐起。)
吉:老人家的眼睛,同小孩子的眼睛一样,闭不得的。一闭了,就不由你做主。(将报纸拾起,坐在小椅上。)老太太现在什么时候了?
吉:(由怀里取出一个表看了一看。)三点一刻。老太太你在那里一直到现在?
吉:在书房里写了两封信。
老太太:喔,不错,你替我把那封信写了吧。
吉:好,现在就写。(坐到写字桌,从抽屉里拿出信纸信封,瓶里倒了水,磨墨取笔,预备写字。)怎样写法?老太太随便的写几句好了。你把我们动身的日子告诉他们。叫他们雇一只船到港口接一接。
吉:你一面说,我一面写吧。一定下星期二动身么?老太太喔,已经不是日子,还再不动身!
吉:(一面写,一面念,一面说话。)……十九日起程回南。(停笔用手指计算日期。)十九,二十,二十一,(写)二十一日到港。叫张宏同江妈雇一只船至港口接一接。(问)是不是?老太太是,最好叫到李老四家的船,干净,要是李老四船出了门,叫邓祥发家的也可以。
吉:(写)最好叫到李老四家的船(一面写,一面口中作低声的念。)……邓祥发家的也可以。(问)还有什么?老太太(自己想她的心思。)这几天太阳已经很厉害,不如叫他们先把南房里的皮衣服拿出来晒一晒。
吉:好,还有什么?
老太太:没有什么。(自言自语。)王妈回家,说过了节,就回来,不知现在已经回来了没有。
吉:(继续的写信。)
老太太:余小姐,应该送她点礼物才好。
吉:(先写完了信,然后答话,再接着写信封。)你不是说送她一件衣料的么?(写完了信封。)好了,写完了。老太太(被吉打破她的深思。)写完了么?
吉:(走至椅前,将信送出。)要不要看一遍?老太太你念一念吧。
吉:(念信。)“二妹览‘已经不是日子,还再不动身'。母亲说。老太太这是写的什么?
吉:这是写信的一个帽子。(继续一句一句的念信。)”母亲定于十九日动身。二十一日到港。叫张宏同江妈,雇一只船,到港口,接一接。最好叫到李老四家的船,干净,要是李老四家的船出了门,叫邓祥发家的也可以。
“这几天太阳已经很厉害,不如叫他们先把南房里的皮衣拿出来晒一晒。
“王妈回家,说过了节就回来,不知道现在已经回来了没有?”
没有写错吧?
老太太:(笑)喔,你们现在写信,都是这样写么?
吉:这是最时行的直写式的白话文,有一句,说一句,你没有旁的话要说么?
老太太:没有。
吉:这下边是我的事。(继续念信。)
”这次母亲在京,一切都好。惟有两件事,不大称心……老太太我有什么事不称心?
吉:(不答,继续读信。)
“第一,她这次来京的目的,本想劝她的儿子,赶紧讨个媳妇,她可早点抱个孙儿。方头大耳,既肥且皙。嗳!不想来京两月,绝少成绩,媳妇,毫无影响。孙子,渺无消息。第二,她满心满意,想亲上加亲。把姊妹改做亲家,侄儿变做女婿。不想她那不肖之女,又刚愎自用,不顺母意。因此上,这几日来,口中不言,心中闷闷。不过那位表侄先生,现已广托亲友,多方物色。夫诚能动神,勤能移山,况在佳人才子聚会之首都,求一称心合意之老婆乎。故数月之内,定有良缘。将来一杯喜酒,或能稍慰老年人愿天下有情人无情人都成眷属之美情也。”
说得对不对?不要生气啊。
老太太:(稍有不快之意。)我有这些闲工夫来同你们生气!你们的事,我老早就对你们讲过,由你们自己去,我一概不管。你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
吉:(将信封好,贴了邮票,走至椅旁,一手放椅背上,一手理她的头发。)妈,你是一个特殊的女人,你什么事都是非常。你是一个非常的良妻,一个非常的贤母。惟有这一件,你没有逃出了个母亲的公例。
老太太:把这件大衣挂起来。(吉将衣挂原处,老太太追想到她以前的生活。)贤妻良母,配不上这四个字。(吉坐到原处。)你父亲死的时候,你只有八岁。云儿只有五岁。那个时候,我就不相信那私塾先生的教书方法——也一半舍不得你们去受那野蛮的管束——所以我就拿定主意,自己教你们。一直把你教到十六岁。那时所有的产业,就是那分来的五亩坏田。现在你们可以不愁穿,不愁吃。不是说句大话,要是你们不是每年上千块钱的学费用费,现在大约十倍那么多都不止了。
吉:所以我说你是一个特殊的女人。
老太太::是的,贤妻良母,有什么稀奇?现在的一般小姐们不是一天到晚所鄙薄不屑得做的么?
吉:你要原谅她们。她们因为有几千年没有说过话,现在可以拿起笔来,做文章,她们只要说,说,说,连她们自己都不知道说的些什么。
老太太:现在这班小姐们,真教人看不上眼。不懂得做人,不懂得治家。我不知道她们的好处在甚么地方。
吉:她们都是些白话诗。既无品格,又无风韵。旁人莫名其妙,然而她们的好处,就在这个上边。
老太太::我问你,这样的人也不好,那样的人也不好,旧的你说她们是八股文,新的你又说她们是白话诗……
吉:是的,同样的没有东西,没有味儿。老太太那末你到底要甚样的一个人,你就愿意?
吉:(耸肩。)坏的就是连我都不知道。要是找老婆如同找数学的未知数一样,能够立出一个代数方程式来,那倒容易办了。老太太怎么你们表兄弟两个,这样的不同!那一个就请这个,托那个,差不多今天等不到明天。你是总不把它当一件正经事看。
吉:不把它当一件正经事看!因为我把它看得太正经了,所以到今天还没有结婚。要是我把它当做配眼镜一样,那么你的孙子,已经进了中学。
老太太::(觉得她没有办法。)倒一杯茶给我。(吉倒了一杯茶送给老太太,自己亦倒了一杯,慢慢饮之,老太太沉思半晌。)你知道不知道,你的表兄已经同我说了几次,要我替他做媒?
吉:怎么不知道?
老太太:你知道他要说的是谁么?
吉:余小姐,是不是?你问过了她没有?老太太(很慢的回答。)没有。
吉:为甚么不问她?
老太太:为甚么不问?我想今天问她。(略停。)好不好?(语时视吉。)
吉:很好,看护妇配医生,互助的原则,合作的精神,结婚时最好的演说资料。
老太太:(微微的叹了一口气。)
仆人(推开左门)老太太,余小姐来了。老太太请她进来。(仆人走出,吉放下茶杯,忙走至写字桌,整理笔砚,折好了桌上报纸。)
仆人(由外面推开左门让余走进,自己随后收去了桌上的茶具。)
余:(头带草帽,手带手套,一手提钱包,进来之后,一面与主人招呼,一面脱去手套,将钱包置门旁小桌上,解下草帽。)老太太,吉先生。
余小姐。(吉接过草帽,挂衣架上。)
余:老太太,对不住得很,劳你们等了。老太太没有甚么,请坐。(让余坐大椅。)
余:喔,老太太坐,老太太不用客气,我这儿坐好。(扶老太太坐大椅,自坐小椅,吉自坐长椅上。)两点半钟就想来了,忽然来了一个病人,要替他腾出一间房间来。忙了半天。还打算打电话,说不能来了,后来我想老太太就要回南,无论怎样忙,都要来陪老太太玩半天。
老太太:多谢你,我们也知道你医院事情很忙,所以一向不常请你出来。今天是因为我们快要回南,想请你来,我们好当面向你道谢。这一次实在劳苦了你。其先是我们吉先生,住了两个星期,都是你招呼,后来又是我自己,我们实在感激你的了不得。
余:老太太太客气,那是我们的职务。老太太这几天饮食可好一点?
老太太:胃口不强,我一向就是这样。那一次到北京来,因为在路上略微受了一点辛苦,所以觉得不大舒服,实在没有什么病。我们吉先生一定要我到医院,说医院里怎样的舒服,怎样的干净,我总是不想去。后来他们又说我精神不好,一定是睡觉不好,非得到一个清静的地方去静养几天不可。我被他说不过了,方才住到医院。我出去的时候,他还要我再多住几天。
吉:我的母亲是不相信医院,不相信看护妇的。老太太我并没有说我不相信看护妇,我是因为常常听见讲医院里招呼不大周到。
吉:没有甚么,你现在不但相信她们,并且喜欢她们。
余:我们也知道,外面有很多的人,说我们的坏话,现在不是我来替自己辩护,有时实在不是看护妇的疏忽,实在是这一班生病的太太小姐们的麻烦。我常时同其余的同事说了玩。说这些人甚么事不会做,连生病也不会生……
吉:要生病生得好,本来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余:她们第一,就不肯听医生的话。要这样,要那样,一天要压几十次铃子。你对她们说,教她们不要吃东西,她一会儿要到外边买些水果,一会儿想教家里送点鸡汤。你想,要教我们同平常人家的老妈子伺候太太小姐们一样,我们哪里有这么许久工夫?我们平均每人要招呼十个人。喔,说也是无用,她们哪里肯讲理?
吉:看护妇本来是一种很苦的职业,因为世界上最不讲理的是醉汉,其次就要算病人。
余:好笑得很,遇到一种奇怪的人,病快好的时候,他还是要你陪他谈天。(看了吉一眼。)
吉:那真是可想而可知的讨厌。要是个男人,还没有甚么,假若是个女人,那恐怕简直没有办法。
老太太:不过我终是不相信,其余的人,能够同你一样。纵然有你这样的能干,也一定不会有这样的和善,这样的体贴。仆人(由左门入,手里拿了一个盘,盘中置茶壶,茶杯,糖碟等物。)
余:(老太太欲倒茶。)老太太请坐,让我自己来倒。(倒一杯茶送老太太。)
老太太:喔,谢谢你。(吉倒一杯茶送余。)
余:(受吉之茶。)谢谢。(欲代吉倒茶。)
吉:谢谢,我不喝茶。
余:(一面喝茶。)老太太为什么不在北京多住几天。有吉小姐在家,难道还不放心么?
老太太:她倒甚么都能够,不过我这次已经离家很久。我本是因为吉先生病了,所以来看看。
余:我想吉小姐一定也是很能干。
老太太:甚么叫能干。不过一个女孩子应该知道的事,我不容她们不知道。
余:不过要想同老太太一样的能干,恐怕不容易。
吉:做能干父母的子女,是一件很苦的事。暑假那么热的天气,回到家,只有两个星期,两个星期一过,就一个赶到乡里去种田,一个赶到厨房里去烧饭。
老太太:我是一个很顽固的人——我现在也有了年纪,也不怕人笑话——一个人多知道一点事,一定不会有坏处。我不相信,一个女人会做了饭,就不会做文章。
吉:不错。不过困难的不是会做了饭的女人不会做文章,是会做了文章的女人就不会做饭。
余:吉小姐会到北京来么?我很想认识她,我想她一定是同老太太一样的和气,可爱。
吉:她旁的没有甚么好处,不过还直爽。就是我嫌她有点新的习气。
余:(高兴。)我想我们一定会变做好朋友,她来的时候,老太太一定要教她写信给我。
老太太:(向吉。)你有她的照片没有?
吉:有一张的,不知到哪里去了。
余:(记起。)喔,吉先生信里,说老太太要我一张照片,我今天带来了。(走向小桌。)
老太太:(不解。)我没有说要照片。(向吉。)我几时……
吉:你怎么没有讲,真是有了年纪的人,说过去的话,不要几天就忘了。
余:(装不听见,由钱包里取出一张小照片。)这一张不大好,不十分像,等以后有了好的时候,再送老太太吧。(以照片送给老太太。)
老太太:(看照片。)你已经长得很好看,这张照片更好。
吉:(向老太太取了照片,取笑老太太)你平常最讲究会说话的,怎么今天自己把话说差了。你应该说,这张照片已经很好看,但是总不及照片的主人好看。(与余对看了一看。)老太太我是说的老实话。
吉:你们还坐一会儿才去?(向老太大。)我送你一个好看的照片框子。(带照片由左门走出。两人不语片刻,老太太对余注视,余不知所语,取了一块糖食之。)
老太太:余小姐,我有几句话,很久就想同你谈谈。(将椅移近,余忙将口里糖吞下,理了理裙子,坐直了身子,用心的听。)我想你一定以为我是很爱舒服的人,你知道我年轻的时候,很过了些辛苦的日子。我们吉先生,从小就没了父亲,家里大大小小的事情,都全靠我一个人去问,连他们的书,也都是我自己教他们。差不多吃了二十年的苦,才把他们带到这么大。现在他们甚么事都用不着我去担心。不过还有一件,我放不了心,就是他们还都没有成家。(余的身子略微的颤动了一下。)这一层,我也同吉先生说过好几次,他都不把他当一件事。我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意思。现在子女的婚姻,本来也用不着父母去管,所以我也只好由他们自己去。
叹了一口气,略顿。)我有一个表侄。(余转了一转身子,恢复了自然的呼吸。)你大概也认识他,他到医院看过我,他虽然看见过你几次,但是因为他时常听见我说你怎样的好,所以他很敬重你。他向我说了好多次,托我说媒。我都没有提过。因为我自己儿子的事,我都不管。我哪里有工夫去管旁人家的事?不过他说,他一来不知道你的意思,所以不好对你有什么表示,二来就是想对你说,也没有个好的机会。他人是一个很好的人,他学的是医道,现在预备自己挂牌行医。他的脾气很好,也是一点坏的嗜好都没有——喔,我知道我是一个很腐败的老太婆,说媒的事,是你们现在最不喜欢的,要是这样,我请你不要生气。
余:(如梦初觉。)我很感谢老太太的好意,哪有生气的道理。老太太他还想,在我回南之前,得一个回信。我想这也不是立刻就要怎样的一件事,你如要细细想一想,你回来写封信告诉我,我想也没有什么不可以。(略顿。)你的意思怎么样?你有什么话,尽可对我说,你知道我差不多把你同自己的女儿一样的看待。
余:(思索了一会,打定了主意。)我想我们年轻的人,一点经验没有,什么事都全靠年纪大一点的人到处指点教导。老太太的意思怎么样?
老太太:喔,这是你自己的事,总得你自己做主。
余:老太太的意思,如果觉得很好,那自然不会有错。老太太那我就说你很愿意?
余:不过我想总得写封信回去,问问父母的意思。老太太不错不错,自然应该这样。那你就写封信回去,等你接到家里回信之后,再说吧。
余:我想单由我写信去,还不十分妥当。老太太那有什么不好?
余:可以不可以请吉先生写一封详细的信,把老太太的意思告诉家里,我再另外写一封信,一齐寄去?
老太太:不错不错,应该这样。回来我对吉先生说一说,教他写起一封信,写好了,我叫一个人送给你,你说好不好?
余:老太太的主意很好。
老太太:我们还是坐一会,还是就到公园去?
余:老太太意思怎么样?
老太太:我们就去好不好?我教他们去请吉先生去。(走去压电铃。)
余:我借你们电话用一用。
老太太:在那边院子里,你知道。(余由右门出,仆人由左门入。)你去请吉先生,就说我们现在到公园去。(仆人由左门去,老太太走回原处,如有所思。)
吉:(由左门入,手里拿了一个照片,装好了框子。进来之后,将照片放在书架上,看了一看,移动一回。)余小姐哪儿去了?
老太太:(沉思中。)打电话去了。
吉:(坐到小椅上,取了一块牛奶糖,慢慢去其外皮,随便的问。)你的媒做得怎么样,问了她没有?
老太太:问过了。
吉:她怎么样讲?(将糖送至嘴边。)
老太太:她很愿意。
吉:(将糖由嘴边拿回。)她很愿意?她说很愿意么?她怎样说?老太太她没有说什么。
吉:她没有说什么,你怎样知道她很愿意?老太太喔,这用不着说的。
吉:喔,不错,这一类的事是用不着明说的,是不是?同天气一样,只要看看气色就知道了。(老太太对他严厉的看了看。)那么,已经定了?
老太太:她还要写封信回去,问问她的父母,要等……
吉:问问她的父母!(解悟。)喔!(把一块糖投入口中。)老太太你笑什么?你笑她把她父母太看重了,是不是?我听了很欢喜。
吉:没有的事!我听了也很欢喜!(又拿一块放进嘴去。)她说了什么时候写信没有?
老太太:她要请你替她写。
吉:要我替她写!奇怪奇怪,我又不是她的亲兄弟,亲叔伯,她为甚么要请我替她写信,这不是奇而又奇的事?老太太你看了奇怪么?我看了一点也不奇怪。
吉:为甚么不奇怪?
老太太:因为你不知道,你不认识她。她是一个大户人家出来的女子,知道甚么是应说的,甚么是不应说的。她知道害羞。
吉:喔喔!女孩子,害羞!(又拿了一块糖放进嘴去。)老太太怎么你向来不吃糖的人,今天爱吃起糖来了?
吉:今天的糖特别有味儿。(高兴,跳起。)你们现在就去公么?
老太太:等余小姐打完了电话。
吉:(想了一想。)你不换一件衣服?
老太太:不过是到公园坐一坐,谁再去换衣服?
吉:可是天气很凉,不换,也应该加一件。在哪里?我替你拿,好不好?
老太太:我自己去,你不知道。(吉开右门让老太太走出,将门关走到书架,取照片在手细细的审看。将照片放回,在房里了两转。余由右门入。)
吉:电话打通没有?
余:打通了。(注意老太太不在房内,两人对看了一看。)
吉:(将长椅向前稍推。)老太太到后面去换一换衣服,教请你这里等一会。请坐。
余:(由女人的直觉,知将有有趣的谈判发生,为准备抵御起先摩了摩头发,理了理裙子,选了长椅离小椅远的一边了。吉坐小椅上。)老太太真是一个很可佩服的人,那么年纪,穿的衣服,比年轻的小姐们还要讲究。
吉:一个人甚么都可以不讲究,惟有衣服不可以不讲究。
余:为什么?
吉:因为人是一个社会动物。一个人生在世界上,所有的一切质上的幸福,精神上的愉快,都是社会给他的。所以一个对于社会,应当尽量的报答。
余:那与穿衣服有关系么?
吉:关系大得很!因为报答社会,有种种不同的方法。有职业的借他的职业,有技能的用他的技能。当兵的可以替我们杀人,做律师的可以替我们打官司,做医生的可以替我们治病。不过还有一种人——就像我们——既无职业,又无技能,最少也应该着几件好看的衣服,才不至走到人家面前,教人家看了难过。
余:(笑。)哈,我明白了。愈无用的人,愈应该穿几件好看的衣服。对不对?
吉:对,不过有用的人,也不应该着不好看的衣服。社会上没有一种职业,我们可以承认他有不顾装束的专利;一个人,自生至死,也没有一个时期,我们可以承认他有无须修饰的特权。假若一个女人,因为她已经结了婚,就不管她头发的高低,因为她生了儿子,就不管她袖子的长短,或是一个男人,因为他能诌得几句诗词歌赋,就不洗清他的面孔,因为他能够画得几笔山水草虫,就不剃光他的下颔,拉直他的袜筒,那都是社会的罪人。
余:这样讲,恐怕我们都是社会的罪人。
吉:你?喔!(欲言而止)
余:我怎么样?
吉:你?两个月以前,你冤枉说我发烧的时候,我不是已经对你讲过么?
余:我冤枉说你发烧?
吉:自然是冤枉。什么温度三十九,脉跳一百多,那都是你造的谣言。是的,完全是谣言——不过我很感激你,假使没有你的谣言,我如何能够住到两个星期?喔!那两个星期!那是我一生最快乐的两个星期!(叹。)嗳,无论怎样不会再有。
余:(回想那时的景况。)是的,也不知说了多少话。从来也没有看见过这样爱说话的病人。
吉:是的,那都是些极真诚,极平常,极正当的话。为甚么平常我们不能讲?为甚么要男人装了病,方才可以讲,为甚么女人听了,一定要冤枉说他发烧?要是现在我说你眼睛生得怎样的动人,嘴唇怎样的可爱,你会装做没有听见,把我的额角摸一摸,枕头拥一拥,说一声“现在歇一会儿吧。你说话说得太多!”社会真是一个不自然的东西!这一类的话,有甚么说不得?为甚么现在不能说?
余:因为——因为你现在不发烧。
吉:你怎么知道我不发烧?我一年到头,没有一天不发烧。你要不相信,你现在替我试一试。(伸手放在长椅边上,余从长椅那一边,移到这一边,先理了一理裙子,然后用右手把脉,同时看左手上的腕表。约数秒钟无语。)我病的时候说了很多的话,是不是?(余点头。)说了些甚么?
余:你说中国是一个可怜的社会,男人尤其可怜。除了赌钱,遇不到人家的小姐太太,除了生病,得不到女人的一点情意。所以你一个星期要打一次牌,一个月要装一次病。
吉:对呀!这像生病人讲的话么?(余将手缩回。)发烧不发烧?
余:(犹豫。)七十七次。
吉:可见得是说谎。
余:为什么?
吉:因为你就没有数!
余:喔!一个人可以随便说谎么?
吉:自然不能“随便”。不过我们处在这个不自然的社会里面,不应该问的话,人家要问,可以讲的话,我们不能讲,所以只有说谎的一个方法,可以把许多丑事遮盖起来。
余:我们从小就知道说谎是不道德的。
吉:道德是没有标准的,随时代随个人而变的东西,平常“所谓”道德,不是多数人对于少数人的迷信,就是这班人对于那班人的偏见。
余:这样说,世界上没有善恶好坏的标准?
吉:世界上只有脏的习惯是坏习惯,丑的行为是恶行为。
余:所以什么谎都可以说,只要说得好听,做贼赌钱都可以做,只要做得好看?
吉:一点都不错。不过世界上美神经发达的人很少。做贼赌钱的时候,大半都是不十分雅观。说谎说得好的人很多,不过我最佩服的是你。
余:我向来不说谎,你说我说谎,你有什么证据?
吉:对呀!所以佩服你的缘故,就是因为拿不出证据来。不过一个人说谎说太多了,总有一天,转不过弯来,要露出马脚来。
余:我从来不喜欢说谎。
吉:好吧,白说是没有用的。我问你一件事。
余:什么事?
吉:老太太替你做媒没有?
余:(着急。)你不应该问这句话。
吉:为甚么不应该?
余:因为这一类的话,连自己的父兄都不应该问,朋友更加不应该。
吉:喔!新文化!新文化!不过你知道不知道?一个人的婚事,从前,是父母专制,现在因为用不着父母去管,所以用不着父母去问。(吉先生的意见,以为婚姻的事如其不要人帮忙则已,如要帮忙,父母是最重要的人物。现在所以不要他们过问,一则因为他们专制,一则也因为他们不能帮忙。这一层似乎还没有人见到,所以附带声明。)但是现在的婚姻是朋友专制,要想非靠朋友帮忙不行,所以你说朋友不应该过问,是完全错误。
余:我去看看老太太去。(起立欲走。)
吉:(起立阻之。)不要走,不要走,我还有一件要紧的事,没有对你说。请坐。(两人复坐。)我不在这里的时候,老太太同你讲了很多的话,是不是?
余:是的。
吉:她说到我不想结婚的话没有?
余:说了很多。
吉:你知道我不想结婚?
余:为甚么不想结婚?
吉:因为一个人最宝贵的是美神经。一个人一结了婚,他的美神经就迟钝了。
余:这样说,还是不结婚的好?
吉:是的,你可以不可以陪我?
余:陪你做甚么?
吉:陪我不结婚!(走至余前伸出两手。)陪我不要结婚!
余:(为他两目的诚意与爱所动。)可以。(以手与之。)
吉:给我一个证据。
余:你要什么证据?
吉:你让我抱一抱。(释其手,作欲抱状。)
余:(走开。)等你再生病的时候。
吉:不过我的母亲告诉我,说你已经答应了做她的侄媳妇,那怎么办?
余:(得意)那没有甚么,我的父母不愿意我嫁给医生。
吉:对,我知道,我们是天生的说谎一对!(趁其不防,双手抱之。)
余:(大喊。)喔!(老太太由右门,仆人由左门,同时惊慌入。吉已释手。)
老太太:什么事,什么事?(余以一手掩面,面红不知所言。)
吉:(走至余前,将余手取下,视其面。)什么地方?刺了你没有?
老太太:什么事?怎么一回事?
余:(呼了一口深气。)喔,一只马蜂!
以目谢吉。)
——闭幕
《太平洋》第四卷第三号,一九二三年十月)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