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杰鹏：秦人真的很恨项羽吗？

毕生研究《史记》的韩兆琦先生，曾提出一个著名观点。说项羽在鸿门宴上是个段子，想象出来的。

项羽作者：史杰鹏

毕生研究《史记》的韩兆琦先生，曾提出一个著名观点。说项羽在鸿门宴上是个段子，想象出来的。而且项羽实际上是不敢杀刘邦的，因为他刚在新安坑杀了二十万秦降卒，太残暴了，杀了刘邦，关中的父老也不会服你。

我可不相信。一个和平时代的学者想象古代乱世，觉得杀了二十万人很可怕，其实完全低估了中国人民，尤其是关中父老的心理承受力。二十万而已嘛，对于心灵粗糙的中国人来说，其实只是三个冷冰冰的数字。据古书记载，有次屠城之后，老百姓互相见了面就问，你们家死了多少口？神情淡然。其实在中国，如果一个领袖不会杀人，大家反而不佩服。鲁迅就曾说：“我认识一个医生，忙的，但也常受病家的攻击，有一回，自解自谈道：要得称赞，最好是杀人，你把拿破仑和隋那(发明牛痘法防止天花的科学家)去比比看……”

所以，若把坑杀人的后果看得那么严重，以为影响了政治走向，完全是书生之见。

这是从哲理上来讲的。从史书记载来分析，也没有差别。

在项羽要动手坑杀降卒的时候，《史记》里记载了士兵的议论，说，“章将军诈吾属降诸侯，今能入关破秦，大善；即不能，诸侯虏吾属而东，秦必尽诛吾父母妻子。”意思是自己的主将章邯打不赢，带着我们投降了项羽，如果这次入关跟秦国打，赢了秦国，当然最好；输了，反贼肯定裹胁我们落荒而逃，按照秦律，我们在关中的家属全部要斩首。

很显然，他们并没有什么祖国的概念，倒是盼望项羽赢，保自己的命要紧，管他什么秦国楚国的，管它什么爱国主义的。这倒也是，秦国士兵们不过是被君王驱赶的一群牲畜样的杀人机器，本来就没有人格，谁强就供谁驱使，正义不正义的，统统靠边站。这点，就首先剥离了对项羽的仇恨。

坑杀之后呢，《史记》里写项羽“引兵西屠咸阳”，在咸阳屠杀了一遍，还不满足，又放了一把火，把秦国的宫室全部烧光了，火三月不灭。然后把金银财宝装箱，把美女集中，装进大卡车准备回家，于是“秦民失望”。

“秦民失望”四个字很重要，说明在项羽杀了二十万降卒之后，关中人并没有对项羽失望，只是在屠城且把关中财宝全部装箱，把妇女抢走之后，秦民才失望。也就是说，你杀我的人不要紧，抢我的东西也行，只要你好好统治，我们当你的奴隶，也蛮快活的。但是你把我们的财产和美女全部转移，这就不一样了。这不是帝王做派，等同于打家劫舍的流氓了，叫我怎不失望？

但关中人仍然没有放弃他们的努力，有个叫韩生的人找到项羽，说：“关中这个地方号称陆海，四面有险关，在这当皇帝多好，你跑回关东去干吗呢？”

项羽也有点动心，但发现宫殿全部烧光了，就说：“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执意要回乡。

有一点我们要注意，项羽这句话“富贵不归故乡，如衣绣夜行”，肯定不是他自己创造的，而是当时的谚语或者格言。因为它是押韵的，现在读起来，当然不押韵，但在上古音“乡”和“行”都是阳部字，念起来很谐和。一个人平常说话，多半不会押韵，只有引用谚语时才会这样。另外，对这句谚语的熟练引用，显得项羽平素就很小家子气，土财主心态，发迹了就要回老家盖个大宅子显摆显摆。他就不想想，当了皇帝，也可以回乡视察嘛。这简直完全不像那个看到秦始皇，曾经说出“彼可取而代也”的西楚霸王。

韩生对项羽的堕落很痛心，回去跟人发牢骚：“曾听说楚国人沐猴而冠，以前还不信，今天才知道，确实这样。”项羽一听，大怒，把韩生捉去烹成了菜肴。

由此可见，对于项羽，秦国人并不曾因为他坑杀了自己二十万父老，就对他充满仇恨，打得赢坑别人，打不赢被人坑，这种愿赌服输的心态，中国人还是一直具备的。他们曾经充满热情地迎接项羽，曾经张开宽容和渴望的胸怀，把西楚霸王抬上天子的宝座。可是项羽回馈他们的是冬天的一把火(当时正是冬天)，以及大包小包的打劫。失望之余，他们仍旧派出一位韩姓代表，对项羽作最后的挽留，然后项羽干脆回赠一口装满滚油的大鼎。于是，秦国人只好投向刘邦的怀抱。

这告诉我们，蹂躏老百姓不要紧，但你别转移财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