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鞍华：生命是一条任性的河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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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14-09-25 15:03:04
许导是一个勤勉而高产的导演，看她的电影清单，题材之广有点让人咋舌。
许导是一个勤勉而高产的导演，看她的电影清单，题材之广有点让人咋舌。有趣的是，在她的女性电影中，以年轻女性为叙事对象的作品，如《玉观音》、《半生缘》等等，常常毁誉参半，即将上映的《黄金时代》从点映后的反馈看，似也逃不脱这个局面。而以中老年女性为主体的，几乎皆为上品。
《女人四十》、《天水围的日与夜》、《姨妈的后现代生活》、《桃姐》，乃至作为许导半自传性质的《客途秋恨》，蕴藉、熨帖。可以看出，导演在处理这类题材时无不得之于心，应之于手。巧的是，这几部电影，多有“戏中戏”作为音乐元素，胜过多少言语。
《女人四十》：“休涕泪，莫愁烦，人生如朝露，何处无离散”
“苦我重歌唱，愁怨调， 叹卿一缕柔魂已消，人渺影渺，孤欢笑，恨今宵，不见花容俏……叹一句翠竹红桃零落了”
在一个晚会上，罗家英与萧芳芳聊发少年狂，载歌载舞表演“青春舞曲”，连儿子都热烈点赞。镜头一转，霞姐张嘴就唱了上面那段。
《女人四十》像生活本身一样琐碎、结实，剧中的萧芳芳，人生巅峰已过，各种责任未完。家庭与公司次第起火，公公老年痴呆，除了认得她这个长媳，连儿女都不认得。而别人也乐得顺水推舟把这份“茶煲”推给他们两口子。利落能干的她在公司素来被尊重，但自从来了一个年轻女秘书伊莎贝拉，这位资深经理开始有了“地位不稳”的迹象……
女主只在疼她如亲生女儿的婆婆去世时，忍不住到天台痛哭失声：“我好累呀”。此后，没有眼泪，没有悲伤，只有面对和解决一个又一个接踵而来的麻烦。
霞姐这两次戏歌，分明是一个经历了风霜的女人温暖的双手，拭去另一个女人无暇流出的眼泪，抚慰她永不及休整的疲惫。
这家人只能指望拆迁来改善居住条件，屋宇外是亚热带常见湿湿的黑黑的水痕，它不光鲜，可也有一种美的韵致。生活当然不容易，但电影的基调是平和温暖的，不时有欢快、幽默点缀其中。甚至，别有诗情。
最诗意的段落照应了它的英文名字：summer snow。萧芳芳从老人院领回受了伤的公公，两人经过一片树林，突然，有风吹过，一阵白色花瓣纷纷落下，轻舞飞扬，老头儿呵呵：“大嫂，雪……”
电影尾声，一家人难得偷闲郊游。女人们种菜，爷爷在不远处采花玩耍，他说，要和山头上的仙女去约会，还把打算送给仙女的花分了两朵给了长媳和女儿。
这是个悲伤又美好的告别时刻，老人去后，天台上真的飞来鸽子。
又有戏歌传来：“休涕泪，莫愁烦，人生如朝露，何处无离散”
《姨妈的后现代生活》：“轿内的人儿弹别调 必有隐情在心潮”
斯琴高娃扮演的叶如棠正在公园里舞剑，一阵京腔京韵传来，正是《锁麟囊》中的“春秋亭”，“轿内的人儿弹别调，必有隐情在心潮。”循声过去，见一男子背影，背影回身，呵呵，留着小胡子的潘知常（周润发饰）。叶女士的心旌便有些摇荡了起来，生命已至秋末冬初的姨妈看这个男人的眼神，隐约有春意。
周润发的这个角色很容易让人联想到高仓健在80岁高龄主演的《亲爱的你》，在那部电影里，在路上的他偶遇一位自称是教师、随口吟诵俳句的“文化人”北野武——其实是个被通缉的诈骗犯。
年轻人期望转角遇见爱，但经了世事的人知道，转角的时候最需提防的是闷棍。
后来的故事大家都知道了。周润发演的是个白相人，善用言语供养女人的寂寞和饥渴，于是，可怜的姨妈，棺材本都让伊骗了个精光。
电影的尾声，在上海终于混不下去的姨妈回到了十多年前抛弃的鞍山摆摊撂地，就着咸菜啃着冷馒头，旁边有收音机传来“春秋亭外风雨暴，何处悲声破寂寥”。此时此刻的她，却连眼皮都没抬——脸上零表情，不知道她是像捐了门槛还被鲁四老爷喝出年祭现场的祥林嫂，还是历尽劫波之后已经修炼到古井无波。
生活坚硬如铁，专治各种不服。
与前几部以香港为背景的老女人电影相比，姨妈多了些漫画式的讪笑，少了些人艰不拆的体贴。再加上是两位炫技派演员分饰男女主角——演员太会演、太爱演有时候也很麻烦的。所以，“姨妈”不像其他几部“老”电影那样风行水上，自然成文。
我第一次看这个电影的时候，极度不悦。看着一个对生活还算有要求的人最后一败涂地，即使在虚拟的故事里也有一种不忍直视的尴尬。
《天水围的日与夜》：“哪有那么难啊”
“做人好难啊！”《天水围的日与夜》里，母亲说。
“哪有那么难啊。”贵姐随口淡淡然答道。
这或者就是许鞍华自己的人生哲学吧——做人难吗？好难。可是，其实，也没有那么难。即使你不过是超市里的一个普通员工、伺候了一家三代的老佣人、职场与家庭两头扑火的职业女性。
在回家的巴士上，阿婆把首饰交给贵姐，说：“我女婿不要的，现在都送给你”。贵姐一点也没推辞就把首饰盒放在自己的皮包里，对阿婆说：“我帮你收着了，日后你有什么用钱的地方，我都帮你办妥。”
——这其实是一场郑重其事的托付与一诺千金的“答应”，可是，两个人面朝同一个方向，都并没有看对方，只是挽住了彼此的手臂。
年轻的时候，总以为波澜壮阔的事情发生时，天际应该滚滚传来贝多芬式的隆重的命运敲门声，但真实的生活并非如此，背景音乐还没赶过来，大事就发生了。
《客途秋恨》：“凉风有信，秋月无边”
这部电影一直被认为是许导半自传的电影。
许鞍华，祖籍辽宁鞍山，父亲是国民党文书，母亲是日本人。剧中的张曼玉其实就是她的影子，这个电影表现的是母女之间的隔阂与和解。张曼玉正是好年纪，光洁润泽的脸蛋，像剥了壳的鸡蛋一样娇嫩饱满，而母亲则因生活的苛待始终带着一股戾气。有人分析，这正是许导童年阴影之所在。
一千年前，有一个女人陪着一个背时的文人一路南贬，“问汝平生功业，黄州惠州儋州”，别人问她一路可好？她说“此心安处，便是家乡”。可惜，不是每个女人都能像朝云那么豁达，剧中的母亲被大时代裹挟着，流落异乡为异客，而家乡也成了回不去的家园。此心不安，“故乡”只在旅途。
剧中，童年时的张曼玉趴在爷爷的肚子上听收音机里南音呢喃：“凉风有信，秋月无边。（亏我）思娇情绪好比度日如年。”这是粤剧《客途秋恨》里的唱段。剧终的时候，这段旋律再起，祖父衰老、母女刚刚冰释，在这歌声里，眼泪顺着那张饱满娇嫩的脸潸潸而下。
许鞍华“老女人电影”中担任女主角的演员，年轻时皆风神秀逸。萧芳芳、叶德娴、鲍起静、陆小芬……许鞍华让她们绚烂之极归于平淡之后，再次散发余芳，彼此成全。
无论曾经风华绝代还是始终平凡，其实都是微尘众，终须靠岁月累积起的定力与智慧才能远离颠倒梦想。
《客途秋恨》的片尾曲正可以为所有许鞍华的女性电影作结：
秋天的风 就这样吹了一生
忧伤的味道尝到现在
生命是一条任性的河川
急急缓缓 甜甜酸酸
秋天的恨 躲在她的裙摆
忧伤的眼神藏到现在
命运是一粒客途的尘埃
朝夕不定 海角天涯
火车旅行 来中国最文艺的十个火车站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