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云大师:我简单的管理学
我的出身,家父是单传,据说他出生二十八天,我的祖父就去世了。在他十余岁的时候,我的寡祖母也去世,只剩他孤苦零丁一个人。我出家的生活...
我的出身,家父是单传,据说他出生二十八天,我的祖父就去世了。在他十余岁的时候,我的寡祖母也去世,只剩他孤苦零丁一个人。我出家的生活就和他的单传一样,出家人都有同门、同宗,济济多士,但我的师父和我的师兄都早逝,尤其我人又来到台湾,更加的孤单一人。
感谢因缘际会,开创佛光山之后,出家的弟子就有一千三百人,还有入道的教士、师姑百人。台湾的寺庙都很小,一时之间,有了这么一个像丛林的大寺,就经常有人来追问我怎样管理?贫僧没有学过管理,也不懂得管理,只觉得大家志同道合,为佛教、为社会大众奉献服务,重视因果,在公开、公正、公平、公有之下,就会相安无事了。
有一位出家的徒众是香港大学管理学系毕业,在四、五十年前,管理学科就已经有人注意。所谓人事管理、财务管理、学校管理、图书管理、医院管理、工厂管理等等,贫僧看到这位徒众自恃高学历毕业,心有所傲,就告诉他,管钱,钱不讲话,随你用法;管物,物也不开口,随你搬动;管人,就难了;但管人也还不太难,最难的,是要管自己的「心」啊!你会管「心」吗?
贫僧童年失学,不但没有进过学校念书,连学校都没有看过,曾经有一次台湾大学邀我去讲「管理学」,当然我不敢应允。虽然佛教也有管理学,像丛林两序大众、四十八单职事、清规戒律等,这些我都没有做过深入研究,哪敢对人讲管理呢?
后来,曾经担任过教育部长的张其昀先生,他在阳明山创办了中国文化大学,并且在民国六十九年(1980)找我去担任印度文化研究所所长。他致词时说:「整个华岗就是一个大丛林,在此欢迎我们的住持星云大和尚回来。」我听了以后心有所愧,虽然在佛光山开山,但也不敢自认是住持。因为一个住持,要对丛林四十八单职事、清规戒律相当熟稔,所谓住持三宝,我想贫僧还不够条件。
前几年,台湾大学副校长汤明哲教授要来对我做一次访问,我和他并无交往,但贫僧对别人的要求一向不愿意拒绝。他来了就问:我对你们感到很奇怪,我们在家人有週休二日,有年节放假,但是我们还是希望增加休假的时日;我们在家人每个月有数万元的收入,但仍然感到不够,希望再增加一些薪水。听说你们有一千多名出家人,没有假日,没有薪水,晚上还要加班,挑灯夜战,有这种力量是什么原因呢?
像这样的问题,过去不曾有人问过我。听他这麽一问,忽然感觉它确实是一个问题。我回答说,你们在家人是过「有」的生活,有假期、有待遇、有财物、有家庭,有妻子儿女,有,是有穷有尽、有限有量,当然会嫌不够;我们出家人过的是「空无」的生活,无假日、无薪水,心甘情愿为社会大众服务,没有指望报酬,因为没有这个欲望。因为「无」,所以无限无量、无穷无尽。他是台湾大学的名教授,对我这样的回答,我不知道他内心的反应是如何了。
说起佛光山的管理学,贫僧觉得,只要肯得上下大众同甘共苦,只要心平,又何处不能自在呢?当然,我也经常告诉僧信弟子「不比较、不计较」,不把人我是非得失放在心上,日子就会很平安的度过。我写过一首〈十修歌〉,就是希望对修道者有所勉励,后来渐渐的也为大家所传唱。
一修人我不计较;二修彼此不比较;
三修处事有礼貌;四修见人要微笑;
五修吃亏不要紧;六修待人要厚道;
七修心内无烦恼;八修口中多说好;
九修所交皆君子;十修大家成佛道;
若是人人能十修,佛国淨土乐逍遥。」
我也主张要有「老二哲学」的思想,所谓「是非只为多开口,烦恼皆因强出头」,我们观看历史,历朝的第一代皇太子被害的为数居多,如隋朝的太子杨勇,如唐朝的李建成等,多为了出头遭忌而牺牲。如果每个人安于「老二」,懂得「无我」,对做人处事,也就会心安理得了。
我也觉得佛门裡教我们的发心、忍耐,是非常有用的。发心就有力量,发心就会心甘情愿,发心为佛教服务、发心要广度众生、发心为常住工作、发心肯吃亏耐劳……能发心,还有什麽得失计较的呢?
忍耐,更是重要。不但做一个出家人,世间上每一个人要想生存、生活,都要能忍。能忍,就知道人我的关系,就知道情绪安定的重要。人家一句话、一件事,跟我来往,都要我去认识、接受、负责、担当、处理和化解,都要有忍的智慧、忍的力量。
因此,贫僧很早就写了一首〈剃度法语〉,告诉要求入门的弟子,假如你要问我怎样做一个出家人?对出家人的看法是什麽?这首〈剃度法语〉就不光只是唱一下而已,你必须好好思量。这是身为佛光弟子必须实践、奉为圭臬的座右铭:
佛光山上喜气洋,开山以来应万方。
好因好缘多好事,青年入佛教争光。
发心出家最吉祥,割爱辞亲离故乡。
天龙八部齐夸赞,求证慧命万古长。
落髮僧装貌堂堂,忍辱持戒不可忘。
时时记住弘佛法,莫叫初心意榜徨。
为僧之道要正常,不闹情绪不颓唐。
勤劳作务为常住,恭敬谦和出妙香。
清茶淡饭要自强,粗布衣单有何妨。
生活不必求享受,超然物外见真章。
善恶因果记心房,人我是非要能忘。
深研义理明罪福,慈悲喜捨道自昌。
朝暮课诵莫废荒,念经拜佛礼法王。
无钱无缘由他去,只求佛法作慈航。
十年之内莫游方,安住身心细思量。
任他天下丛林好,我居一处乐无疆。
在些法语里,贫僧没有更改过去传统出家精神的意涵,一个出家人本来就要依止一个常住,好好安心办道。
在佛光山,因应社会结构的改变,是到最近十年,才改为五点半早觉。在此之前,全山大众早晨四点半起床,五点礼佛做早课,六点钟过堂,七点钟在教室听讲学。三个小时后,听板声十一点半过堂用斋,饭后跑香,稍微休息一个小时,下午一点半到三点半继续上课。然后出坡服务一小时,四点半盥洗、用药石(晚餐)。晚上七点自修複习,九点钟晚课拜愿,晚上十点,在钟鼓声之下养静睡眠。星期六、星期天,人来客去,除了上课以外,还要分班去接待客人参观、服务三餐,为大家典座行堂分食。
有时候,外请的老师只有在礼拜六、礼拜天才有时间前来授课。经常在教室裡,老师一来就是一整天的课程,甚至把晚上自修的时间,都用来讲学。解门之外,行门修持有:抄经、打坐、朝山,二六时中,佛声不断。
虽然外面也有人批评我们,但贫僧常有一个感觉,想问批评我们的人:你们能每天在教室裡面坐六到八个小时上课吗?你们能每天三餐过堂,陈年累月的一饭一菜吗?饭前饭后念〈供养咒〉、〈结斋偈〉,至少要花一小时吃一顿饭,你们能做到吗?你们能可以每天早上四点半起床,晚上十点钟休息吗?你们能每日早晚功课、随著钟鼓板声作息吗?你们能为常住出坡辛劳,不会埋怨吗?但佛光山所有的贫僧们,每天为佛教、为大众服务,尽管如此忙碌,忙得很开心,忙得很有意义,每个人几乎都笑逐颜开,天天好似过年。
如果我做贫僧的话,佛光山所有的徒众一千馀人,他们也应该都叫贫僧。其实,你问他们有钱没有钱,可能他说没有,但你问他生活得欢喜不欢喜,他必然会告诉你生活得非常欢喜安然,不然,为什么要出家做「贫僧」呢?
不仅如此,为了树立佛光山的宗风思想,维护山门纲常纪律,贫僧也为徒众立下「佛光山十二条门规」,作为四众弟子依此修道的准则。这十二条门规是:
一、不违期剃染; 二、不私建道场;
三、不夜宿俗家; 四、不私交信者;
五、不共财往来; 六、不私自募缘;
七、不染污僧伦; 八、不私自请託;
九、不私收徒众; 十、不私置产业;
十一、不私蓄金钱; 十二、不私造饮食。
在佛教裡,这些规矩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却不容易。因为,佛光山不是个人,而是一个教团,佛光人的作为,不能只为个人求安乐。凡有所作,都要想到团体、大众,都要顾及团队精神,要有「大我」的观念。大众依共同法则、共同制度,共同所信、共同所依,共同的自由,做为行事的准则,这就是所谓「集体创作、制度领导」。
后来,跟随贫僧的徒众、信徒渐渐增多,想到台湾大学的师生都自称「台大人」、文化大学的华冈师生也称「华冈人」,因此,凡与佛光山有缘的人,都应可以称为「佛光人」。为了建立大家的共识,于是贫僧又陆续立了〈怎样做个佛光人〉十八讲,让僧信大众对于佛光山的宗旨、目标、道风、守则,有一个深切的认识。十八讲的内容,可以参阅《人间佛教系列。佛光与教团》。
我也告诉徒众,凡事要抱持著「光荣归于佛陀,成就归于大众,利益归于常住,功德归于信徒」的精神行事。
所谓「光荣归于佛陀」,指的是虽然佛光山大众人多共事,但是个人不可争功、不可执著,要随喜随众,一切的光荣都是集体创作、仗佛光明而有。
「成就归于大众」指的是,佛光山创办的佛教事业,都不是我们个人能力所及,一切都是全体大众共成的。
所谓「利益归于常住」,在佛光山,一切都依佛陀建立「六和僧团」的理念而行事。「六和」是指戒和同遵(法制的平等)、利和同均(经济的均衡)、见和同解(信仰的一致)、身和同住(和乐的相处)、口和无诤(语言的亲切)、意和同悦(心意的开展)。在佛光山常住裡,虽然个人不富有,但也没有人为生活忧心,无论衣、食、住、行、生病、旅行参学等,一切都有常住照顾,因为不私蓄、不佔有,可以说是无忧无虑的佛国淨土了。
而「功德归于信徒」,则是说信徒在这发心、修行、奉献、护持,一切的缘分、功德都应该有他们一份。
以上种种说来,其实说我是「贫僧」,除了金钱,这许多的思想、理念、制度,甚至三好、四给、五和、六度……都是我的财富法宝。若要问贫僧的管理学是什么?实在说,贫僧的管理学就是在大雄宝殿的规矩里,在禅淨法堂的法制里,在典座斋堂的发心里,在劳动出坡的作务里,在人我关系的和谐里,在佛法正信的悟道里。我希望佛光山适当的贫穷,过清贫的生活,这就是中道的管理学。除此之外,贫僧还有什么管理学呢?所谓「有佛法就有办法」,有了佛法,又怎会去怨天尤人、慨叹自己呢?
原来世间上不是以有钱、无钱来论贫穷富有,贫、富,还是在心里上的感受。行文至此,对于自古以来在大陆丛林流行的「贫僧」两个字,贫而不贫,自然也就理所当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