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旅作家徐贵祥:能够买动生命的只有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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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15-04-21 11:23:12
文学艺术是照亮人类心灵的一盏明灯,是慰藉人类精神的一团炉火。
徐贵祥,安徽省霍邱县人,1959年12月出生,1978年12月入伍,1991年毕业于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现为解放军艺术学院文学系主任,中国作家协会第七、第八届全委会委员,全国政协第十二届委员。主要作品有:长篇小说《仰角》《历史的天空》《高地》《八月桂花遍地开》《明天战争》《特务连》《四面八方》《马上天下》等。作品曾获第7、9、10届中国人民解放军文艺奖,获全国精神第8、10、11届“五个一工程奖”,获第6届矛盾文学奖。
文学艺术是照亮人类心灵的一盏明灯,是慰藉人类精神的一团炉火
记者:2014年10月,作为军队文学界的代表,您参加了习主席主持召开的文艺工作座谈会,此后,我们注意到了您相继发表在报刊和网上的一系列文章,如《坚持文艺的高贵品格》《理性回归和科学创新》《站在人民的立场》等等,观点新颖,振聋发聩。您在《要为强军梦提供正能量》里说,文艺是思想政治工作的重要组成部分,直接作用于提高战斗力,请您就这个问题作一个深入阐释。
徐贵祥:在人类的精神发育史上,始终伴随着一股神奇的力量,寒冷中提供温暖,艰难中慰藉心灵,困境里激活力量,穿透千秋岁月,在苍茫大地上高扬起理想信念的旗帜,照亮前行的路,这就是文学艺术。文学艺术,自从它诞生的那一天起,就携带着抒发情感、抚慰灵魂、陶冶情操、净化社会的功能,自古就有“经国之大业”的说法,后世又承载着喻世、醒世、警世的理想追求。随着科技文明的发展,文艺的地位和作用日益彰显。
上个世纪初,中国的启蒙主义者逐渐认识到文学艺术的巨大感染力和影响力,在医治国人心灵、铸造民族骨骼方面,以“不可思议之力支配人道”,梁启超认为“欲新政治,必新小说”,鲁迅因此弃医从文,蔡元培甚至提出了“以美育代宗教”,从而推动中国的文学艺术和文化活动进入一个新的阶段,为中国人民的独立和解放注入了强大的精神动力。
从革命战争年代到和平建设时期,一首好歌,一台好戏,一部好的文学作品,都可以激励斗志,鼓舞士气,激发起巨大的战斗力,这是不言而喻的。
记者:习主席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指出,实现“两个一百年”奋斗目标、实现中华民族伟大复兴的中国梦,文艺的作用不可替代,文艺工作者大有可为。作家艺术家应该成为时代风气的先觉者、先行者、先倡者。您对习主席这段话是怎样理解的?
徐贵祥:改革开放以来,中国社会发生了深刻的变化,经济发展日新月异。但是,历史发展的规律表明,物质文明每前进一步,必然给精神文明带来新的挑战,在一些领域出现了信仰迷失、道德滑坡、价值观模糊的现象,这是我们应该正视的问题。改变时代风气,固然有千方百计,固然有法制、制度、教育等等方面的手段,然而,这些手段都是外因在起作用,本质的改变,是要坚定信仰、净化灵魂。诚如鲁迅先生所说,“……我们的第一要著,是在改变他们的精神,而善于改变精神的是……当然要推文艺,于是想提倡文艺运动了。”这是因为,文学艺术,是心灵的事业,距离人的灵魂最近,一叶知秋,先觉人间冷暖;未雨绸缪,先行理想信念;春风化雨,先倡时代风气。文学艺术作品的感染力,对于人类社会的影响无处不在、地久天长。
文学艺术是心灵的事业,担负传播理想信念的使命
记者:文学评论界认为,您的作品以军旅题材为主,洋溢着信仰之美、智慧之美、阳刚之美。我们想知道,在您早期的文学准备中,哪些作品对您产生过深刻的影响?
徐贵祥:一个人的早期阅读至关重要,那些彰显信仰的作品对我的影响刻骨铭心,可以说就是它们确立了我的创作思想和风格。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这是匈牙利诗人裴多菲的作品。读这首诗的时候我是个中学生,我不知道裴多菲受了什么冤屈,诗里说的“自由”是个什么概念。但几乎就在同一时期,我读到了一位中国人的诗:“为人进出的门紧锁着,为狗爬出的洞敞开着,一个声音高叫着:爬出来呵,给你自由!我渴望自由,但也深知——人的身躯怎能从狗的洞子爬出!我只能期待着,那一天,地下的烈火冲腾,将这活棺材和我一齐烧掉,我应该在烈火和热血中得到永生!”
记忆中,是在初中的语文课本上读到的叶挺将军的《囚歌》,通过老师的讲解和注释,我知道了,这是叶挺被关押在渣滓洞里写的一首诗。当时他身陷囹圄,只要他肯写出“自白”,立即就可以恢复自由,仍然拥有高官厚禄,然而他却希望有一天,地下的烈火,将他连这活棺材一齐烧掉……让自己在烈火与热血中得到永生!尽管那时候我不知道是什么在支撑着他,但是能够隐隐约约感觉到,这个世界上有比生命和自由更重要的力量,若干年后我知道了,这种力量的名字叫:信仰。
曾经读过一本小说,是英国女作家伏尼契的《牛虻》,作为革命者的牛虻——亚瑟被执行枪决时,那段具有超现实意味的描写让我至今难忘。“伙计们,枪法太糟糕了,来,再来一次!”慷慨就义的亚瑟给昔日的恋人留下的那首小诗常常萦绕耳畔:“不管我活着,还是我死去。我都是一只,快乐的牛虻!”
在我的阅读经历中,关于死亡的描写,这是最让我心动的一幕。一个面对枪口即将赴死的人,不仅已经做好了充分的死亡准备,而且依然快乐,依然谈笑风生,甚至还有几分俏皮,这就是文学带给我们的奇特感受。如果没有了文学,我们怎么会认识亚瑟呢?与之相匹配的还有,“砍头不要紧,只要主义真。杀了夏明翰,还有后来人!”这是中国共产党早期党员夏明翰的就义诗,大义凛然,视死如归,回肠荡气,刻骨铭心。
在我童年和少年时期的阅读和观赏经历中,还有邓世昌、关天培、冯婉贞、杨靖宇、白求恩、赵一曼、赵登禹、赵尚志、张自忠、狼牙山五壮士、黄继光、董存瑞、邱少云……这些响亮的名字我们可以无限地开列下去。
记者:您的作品,除了反映革命历史战争,还有一部分是反映和平时期军营生活、关注世界军事变革和未来战争的,里面有很多前瞻思考。我们知道,您是一个从基层土生土长的作家,有过两次参战经历,相信您丰富的军营生活经历对您的创作产生了很大的影响。
徐贵祥:是的。第一次到边境执行任务的时候,我是新兵,部队连续几晚上放电影《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看得我们热血沸腾,怀着保卫祖国的信念,交上血书就上战场了。我的连队出了个战斗英雄,连队荣立集体二等功。1985年春天,我作为一名侦察分队干部,第二次到边境执行作战任务,曾经在阵地上看到一副楹联:图私利前线铺满黄金龟儿才去,为祖国阵地遍布地雷老子我来。因为是用草皮贴在猫耳洞边上的,没有横批,我给它加了一个横批:信仰无价。因为能够买动生命的,只有信仰。
回想上个世纪,抗战时期,多少南洋华侨放弃了安宁的生活回国抗战;新中国成立后,多少科学家把洋房洋车扔在国外,毅然回到祖国,熬过了3年自然灾害,把卫星和火箭送上太空。是什么在支撑他们?只能是信仰。
军队是要打仗的,爱国主义和革命英雄主义就是我们的信仰。这是根本。关于和平时期的军旅作品,我写过长篇小说《仰角》《明天战争》《特务连》等等,一个主旨,就是部队要能打仗、打胜仗,这是我们的根本。说是和平时期的作品,实际上写的也是战争准备。和平时期是战争的一个准备阶段,这就是我的创作理念。
理想信念不是空中楼阁,通过文艺作品可以得到形象的展现
记者:您在前面说过,文学艺术对于人类精神发育起着至关重要的作用,那么,它是通过怎样的手段、在哪些领域起作用的?这一点,作为一名作家、一位文学教育工作者,您一定有自己独到的理解。
徐贵祥:习主席说,艺术的最高境界就是让人动心,让人们的灵魂受到洗礼,让人们发现自然的美、心灵的美。什么是让人动心的文艺作品?我可以举一个最近的例子。4月12日晚,我带着军艺文学系40多名师生到国家话剧院,观看唐栋创作的话剧《共产党宣言》。我的学生,大都是“80后”“90后”的年轻人,他们看了这部话剧,突然发现《共产党宣言》离自己并不遥远,共产主义不是一个空洞的口号。那个放弃了荣华富贵漂洋过海寻求真理,那个回国后为劳苦大众翻身解放奔走呼号,那个面对拷打和死亡威胁宁死不屈,那个面对亲生儿子却不能相认、毅然拖着镣铐走向刑场慷慨赴死的女性,还有那个关键时刻为保守秘密而战斗至死的李副官,就是共产党。那一本名为《共产党宣言》的小册子封面上留下的“为了我们孩子的未来” 的话语,就是共产主义。受到震撼的不仅是我的学生,容纳880人的剧场里,欷歔声不绝于耳。一个爱恨情仇、生离死别的故事,携带着一个崇高的理想信念从遥远的地平线向我们走来,在我们的眼前放大着、清晰着,湿润着我们的眼睛。
记者:这个话剧我也看了,如果仅仅看《共产党宣言》这个名字,比较抽象,很难想象会产生这么大的感染力。确实如你所说,艺术具有神奇的力量。
徐贵祥:谈到这里,我想起了一位伟人的话:“我所说的中国革命高潮……是站在海岸遥望海中已经看得见桅杆尖头了的一只航船,它是立于高山之巅远看东方已见光芒四射、喷薄欲出的一轮朝日,它是躁动于母腹中的快要成熟了的一个婴儿。”这是上个世纪30年代毛泽东主席在《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中的一段诗意描述——“革命高潮”,一个眼看不见、手不能触的预言,以“一只航船”“一轮朝日”和“一个婴儿”的意象进入我们的眼帘。毛主席不仅告诉我们“革命”是什么,并且告诉我们“革命的模样”是什么,甚至启示我们的文学创作和文学教育:以文学的方式讲道理,用人物携带情感,用形象承载思想,用故事传播理想信念。毛主席就是一个特别善于用形象思维表现逻辑思维的艺术大家。
看了这个话剧,我又组织学生们讨论,多数学生引用了话剧女主人公林雨霏在狱中对儿子说的那段话:“一个人没有信仰,就没有追求,没有道德,没有廉耻,即使拥有一切,也会心中空虚;一个国家如果没有信仰,就没有正义,没有尊严,没有公平。”有个同学在发言中说,如果没有了这些,即便坐拥金山,又有什么用呢?精神的贫穷比物质的贫穷更穷。一场话剧,不知不觉中在青年学生中掀起一股潮流,随之带来的影响是,重读经典,重读革命英雄主义和爱国主义作品,江姐、王成、卓娅、舒拉、保尔·科察金……成为崇拜对象,革命、正义、道德、追求……成为热门话题。在讨论会上,30多名党员学生再一次举起右臂,重温了入党誓词。信仰的种子,就是这样通过文艺之手悄然进入年轻的心灵,或许它还会蛰伏时日,但它终将开花结果。
理想信念是人类精神的主旋律,文学艺术是主旋律的播种机
记者:听您一席话,我们能深刻地感受到文学艺术无处不在、无时不在的作用。请您谈谈当下文学艺术的迫切任务是什么?文学艺术应该如何去发现美、创造美?
徐贵祥:根基不牢,地动山摇。根基是什么,就是理想信念。为强军梦助推加力,文学艺术首先就应该在树立理想信念方面做文章。
历史表明,一个没有信仰的民族是不可能强大的,是可悲的,也是可怕的。那么,我们的信仰是什么?入党时庄严宣誓“为共产主义事业奋斗终身”,这就是我们的信仰。信仰是一个远大的目标,不是一代人、几代人就能实现的。或许实现我们的信仰和理想需要几百年几千年,但是我们必须有信仰。或许在实现信仰的路上会遇到挫折和反复,但是我们绝不能半途而废,必须百折不挠勇往直前。在这个过程中,每一件对人民有益的事情,都是共产主义事业的一部分。
习主席在文艺工作座谈会上强调,追求真善美是文艺的永恒价值。我们要通过文艺作品传递真善美,传递向上向善的价值观,引导人们增强道德判断力和道德荣誉感,向往和追求讲道德、尊道德、守道德的生活。
文学艺术是崇高的事业,也是奉献的事业,不能混同于一般的产业,不能唯利是图。心中有善,眼里有美,笔下有情,纸上有爱。我们只能用一双干净的手,捧着理想信念的种子,把它植入人民的心灵;我们只能用一颗善良的心,汲取道德的泉水,浇灌理想信念的花朵。
记者:据我了解,在当今文艺领域,有一个约定俗成的看法,那就是“主旋律”作品不好表现,甚至认为对主旋律作品可以放宽艺术尺度。对这个问题,想听听您的看法。
徐贵祥:这其实是很大的误解,甚至是为某些平庸之作找借口。以文学创作为例,不是主旋律作品“不好写”,而实在是我们“没有写好”。通常意义上,“主旋律”的含义主要是对内容的判断,聚焦在“写什么”,事实上,主旋律主题因其关注社会和历史,关注国家民族命运,而更具有文学创作的空间。大时代、大历史、大事件、大主题的宏大叙事,矛盾冲突更加尖锐,感情纠葛更加集中,更有文学的张力,更能牵引公众的审美共鸣,关键在于“怎么写”和“写得怎么样”,当然可能也包括“谁来写”。这是我们今天尤其值得反思的问题。
纵观古今中外的文明发展历史,承载思想、传播信仰、慰藉情感、追求美善、鞭挞丑恶的作品,都是主旋律。文学艺术是形象思维艺术,文学艺术之所以成为人类精神生活的良师益友,就在于它可以把“看不见”的东西以“看得见”的形式表现出来,可以通过多声部表现和烘托“主旋律”,这就是文艺魅力的奥秘所在。经典文艺作品无不如此,比如《悲惨世界》《红楼梦》《战争与和平》《静静的顿河》等等,都是通过人物和故事携带思想和信念的。我们的理想信念不是空中楼阁,它是来自于人类千百年来生活实践的精神结晶,是作用于具体的生命的,不能仅用抽象的说教和口号来灌输。我们的理想信念有鲜活的人物和动人的故事支撑,有坚实的生活依据和思想基础,因此我们要用好文学艺术这个播种机,创作出思想精深、艺术精湛、看得见、记得牢、传得开、留得住的文艺精品,推动我们的理想信念在人民心中、在生活的大地、在未来的广袤原野上落地生根。
(《解放军报》2015年04月21日 1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