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殇》的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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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15-01-05 09:36:15
在中国青年出版社一间办公室里,双手拿着刚从印刷厂出来的《女殇——寻找侵华日军性暴力受害者》,仿佛与封面上的何玉珍大娘再度重逢、紧紧拥抱,不禁热泪滚滚而出。
何玉珍,2014年11月21日去世。
1944年9月3日,中国远征军士兵在云南龙陵救下了4名朝鲜慰安妇,美军联合通讯社记者瓦尔特·乌勒拍下了这一幕。
68岁的罗善学(左)和90岁的韦绍兰。
那个时刻令人激动并终生难忘。
12月12日从昆明赶来北京,最急迫想见的是自己的新书。在中国青年出版社一间办公室里,双手拿着刚从印刷厂出来的《女殇——寻找侵华日军性暴力受害者》,仿佛与封面上的何玉珍大娘再度重逢、紧紧拥抱,不禁热泪滚滚而出。
小心撕开塑封,轻轻翻动书页,3年来认识、采访的27位大娘定格在照片上,一一和我相见。纸页上的铅字,记下了她们生命的故事和她们与我的故事。而在我的身旁,一位年轻的编辑正在电脑上为第二天的首发式赶做演示文稿。
我们选择了书中的11张照片。
12月13日,首都北京阳光灿烂却刺骨寒冷。这是首个南京大屠杀死难者国家公祭日,《女殇》首发式于上午10点30分在西单北京图书大厦举行。
我根据11张图片讲述本书采访和写作的故事:
对侵华日军性暴力受害者的正式采访从一张黑白照片开始——4个女人赤脚、头发散乱、神情沮丧,衣裙潮湿肮脏。山脚下一处土坡旁,她们或坐或站,像一场奔逃之后的狼狈急喘刚刚平息。
画面最右边的那个女人,看上去还很年轻,圆脸、短发,裙子宽大,斜靠身后的土坡,双手稍稍向后支撑疲累的身体。她低头,眼光垂落在自己隆起的腹部……她是孕妇!
拍照的时间,是1944年9月3日。
二战研究专家戈叔亚告诉我,她叫朴永心,朝鲜人。1938年,她才17岁。日本人把她从平壤附近的南浦骗来,带到南京的慰安所。她的名字,被改成“歌丸”。
太平洋战争爆发,日军又把她带到缅甸,从缅甸带来龙陵和腾冲,最后她从松山日军阵地的大垭口慰安所逃跑出来。
这张照片是美军摄影记者瓦尔特·乌勒在腊勐街上远征军医院门外拍的。那个时候,她肚子里的孩子已经死了。因为感染,她的子宫被摘除,回国以后没有结婚,和养子一起生活到去世。
第二张照片是老去的李连春大妈,她说,在大垭口慰安所,自己被迫穿上日本和服,拖上木屐,学日本话和日本礼仪,还学唱歌、跳舞。管理慰安所的日本女人,强迫她们做“实习训练”,就是在大庭广众之下,为日军“慰安”。日军还把朝鲜和缅甸的女人带来松山,和当地抓来的妇女一起服务。
第三张照片上是一对母子。她们的家离村口不远,就在进村的水泥路右边。土坯建盖的两层瓦房被周围几家崭新的红砖楼房包围着、映衬着,显出它的破旧和孤僻,还有几分不易察觉的卑微和苍凉。
母亲韦绍兰坐在门口一个小矮凳上,刚刚擦干眼泪,儿子罗善学坐在门槛上。我们说起了1944年的某一天,几把亮晃晃的刺刀将韦绍兰围住,她看见了传说中的日本兵。
从马岭日军慰安所里逃出来的时候,韦绍兰已经孕育着儿子罗善学。
罗善学完全不是我猜想的样子!他赤脚、苍老,已经68岁,没有女人愿意嫁给他。他哭着说:“现在我想明白了,我的那个日本爹,他就是一个畜生!他害了我妈妈,他也害了我啊!”
第五张照片上的何大娘五官端正、鼻梁挺直,保存着可以追寻她年轻时候容貌美丽的几丝线索。深陷的眼窝里,眼光疲倦而浑浊,抬头看我们,有些费力。看得出,她已有老年痴呆的症状。
“您见过日本人吗?”
“见过。抓我。打我。”我很吃惊,这个已经忘记自己年龄的老人,并没有忘记改变自己生命的劫难。
第六张照片上是李美金阿婆,她正在一棵大榕树下和村里3位阿婆玩一种叫“十行”的牌。每次输赢,以一毛钱计。
阿婆在红黄绿白的纸牌中,抽出一张绿色的“象”,笑着伸到我面前,读出上面的字。
看李阿婆这么开心,我心里一阵感动,从不染指棋牌麻将的我,马上从钱包里抽出几张红色的纸币给她当“赌资”。阿婆大笑,指指自己的胸口说:“谢谢你!你给我钱,我打牌安心啊!”
传说中的美人林爱兰在第七张照片上。她坐在粉红色的塑料扶手椅上看着我们进门,尽管93岁,身板依然挺直,微笑着向我伸出右手,是首长接见战士的那种神色和姿态。我也伸出右手,被她紧紧一握,干脆、有力,放开,指指旁边一个木头方凳,“坐!”
感觉奇特又新鲜,我一边坐下一边观察林爱兰。
第八张照片是南京利济巷2号。这里就是朴永心住过的慰安所。
比我想象中大得多也破败得多,四面可见几十层的玻璃幕墙商住楼,几步之外,就是繁华气派的新南京。
2003年,82岁的朴永心再次来到南京,指认出当年自己被迫充当侵华日军慰安妇时住过的房间,她穿着和服,脚踏木屐,接待日军军官和士兵。
第九张照片上的毛大娘,92岁,头发雪白、身材瘦小、行动灵活、性格开朗。知道她是朝鲜人,就很注意她的长相,其实和身边的老人差别不大,只是脸扁长、眼也细长,耳朵很大,鼻子和人中也长。她笑着说:“92了,还不死。活得都不好意思了!”
采访中她告诉我,是一个老实巴交的中国黄包车夫救了她。之后她留在中国生活,再也没有回过自己的祖国。
第十张照片是山头上的进圭村。站在公路上,抬头看曾经的据点。“炮楼”早就没有了,只有进圭村庄,道路却依然在。
这条路上,被日军用骡子和毛驴拖进“炮楼”的小脚闺女,张双兵老师和几个农夫就找到30多个。
最后一张照片尤其令人心酸,黑龙江省东宁县的李凤云大娘,手里抱着一个60厘米长的塑胶光头娃娃,身穿一件大人剪去袖子的旧针织半高领衫,脖子上系着果绿色的围巾,贴身是一件小孩儿的紧身T恤,带着紫色和蓝色的横条。大娘的头发剪得很短,像冬天的白雪一样耀眼,额头的发际处,有一块蚕豆大的黑色老年斑。
她的义子高大哥说他娘:“傻了,神经分裂(精神分裂)。”
我愣住了,没想到大娘是这个病。
1941年她19岁,日本人正在朝鲜招募女青年到中国做工,可以先付480元钱。为了给妈妈治病,她和村里4个姑娘跟着那个朝鲜男人坐上火车,来到中国哈尔滨的阿城县进了慰安所。
那个时候,老板给她取了个新名字,叫作“西多咪”。
有姑娘逃出去又被抓回来,被打得半死。日本老板问李寿段(李凤云原名),是想死呢?还是想跑?
历时800多天大跨度大范围的调查采访,整整100天写作成书,都超出了我个人的经验和想象。当我长途跋涉,数次抵达她们生命现场的时候,那些久久埋藏的惊恐、痛哭、妥协、苟安、反抗、逃离、疯狂、绝望,甚至某种难以启齿的疼痛一点一点苏醒,缓慢而细碎地进入了我的录音笔和笔记本,并在心里堆积下来。
与此同时,我惊讶于这种历史的悄无声息和即将被完全埋没。
从某种角度来说,27名女性被强奸、轮奸,已经足够说明战争的疯狂和残酷。然而,以“侵华日军性暴力受害者”归类的女性却有40万之多。
如今,她们已经老去并逐渐告别这个世界,《女殇》当是献给她们的祭奠和送行之作。(文/段瑞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