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墉:跑印刷厂影响了我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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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15-07-29 10:24:05
狗在街上会四处撒尿,为的是告诉别的狗,那是它的地盘。
本文选自刘墉《不疯魔,不成活》,作家出版社
作者:刘墉
狗在街上会四处撒尿,为的是告诉别的狗,那是它的地盘。
其实人也差不多,所以喜欢在风景区刻字,再不然四处涂鸦。墙壁车厢不过瘾,甚至吊绳索,在几百尺高的桥墩上画,除了展示才艺,更有宣示“老子大胆到此一游”的意思。
小孩虽然不会刻字,也有他们的方法。哪天你看到房间四处多了些花花绿绿的小贴纸,八成是娃娃干的好事。但这不能怨娃娃,我就在书店听过一个小娃娃不平地喊“老师也一样!”可不是吗?店员说小孩玩贴纸都是跟幼儿园老师学的,老师会贴“笑脸”“星星”“大拇指”,小朋友就贴花朵、白雪公主和米老鼠。店员顺手一指,天哪!墙上挂了一大片。国产的、进口的、闪亮的、随角度变形的,足有上千种。店员又往下指了指说:“小孩也会盖章。”只见柜子下一大排,全是小图章,除了各种图释,“棒!”“再来一个!”一箭穿双心,还有整句的,像是“我爱你!”看样子多买几个这种图章,连写情书都省了。有一回去个朋友家,墙上挂了幅于右任的草书立轴,空白处赫然盖满了花花绿绿的印章,想必也是他孙女的杰作。我说右老的字现在一幅可值百万,朋友一笑:实用最重要,你瞧!上面还有电话号码呢!我太太临时找不到纸,写的!
我小时候也爱盖章,那年头没玩具章,但我有个正正式式的金属印章。是跟我爹去万华时,经过一个印刷厂,我对里面“垮啦垮啦”的机器声好奇,站着不走,里面的人就顺手捡了个小小的铅字给我。又大概因为我爹带我,所以那是个“爹”字。从此我就四处发挥,举凡课本、故事书、纸门上,都有我的“爹”。有一回在家长签名的地方,我也盖个“爹”,被老师抓去问:你这爹也太小了吧!
过多久,我的印章就变大了,是我用刀片在橡皮擦上刻的,除了个大大的“刘”字,还有“可”“否”和年月日,我把它盖在每本故事书的扉页,意思是这本书可不可以出借,可以借几天。那印章虽然刻得烂,但我留作纪念,还带到美国。有一回清洁工看到,笑说他在另一个华人家也见过,男主人先在肥皂上刻,再小心翼翼地盖在文件上。
从我爹死,我的“爹”铅字就不见了。可能我娘看我没了爹,所以没收了我的“爹”。但才过不久,我就拿到了一个真正的“图”章,而且图是我画的。因为自从爹死,家道中落,我就靠投稿赚零花钱。我的稿没几个字,只有图,画的都是些“走迷宫”和“连连看”的儿童游戏。有一回我好奇找到报社去,除了看到一大屋子的人,一排排的铅字,和“垮啦垮啦”的机器,儿童版主编还送我一块“锌版”,上面正是我画的图。
真正接触到印刷是高中,自从我编校刊,功课就常拿丙,因为我总请公假去印刷厂,甚至整天蹲在那里。有时训导处说某文章有早恋倾向或不够爱国,抽下来!我甚至得蹲在印刷厂赶稿子。能以最快速度和最少字数补上“天窗”的是诗,一个字加个叹号,也能成一行。所以我后来成为诗人,还得到优秀青年诗人奖,参加了世界诗人大会。
蹲在印刷厂可真学到不少。只见那些老“手民”,一手攥着稿子和一个小木盒,一手伸到铅字架上捡字,他们能只看稿,不看铅字架,出手飞快而且不出错。捡好的铅字送去排版,一行行像打麻将似的“码”整齐,空白地方用比较短的铅块,细线用金属片,行间用小木片。码好之后再用绳子缠紧,送上小机器打样。先在版子上滚油墨,铺张白纸,再把上面大大重重的圆筒推过去,就打好样了。
校对完正式上机印刷,如果一次印十六页,就得放十六块版,必须由有经验的师傅动手,因为印完之后折纸,页码得连接,稍不小心就会跳页。那时的活字印刷虽然有机器,还是得以手工一张张往机器里“喂纸”,稍没喂好,印出来就歪。我曾经站上机台喂过几十张,起先都好,喂着喂着突然就出错,从此我懂了,为什么棒球好手也会暴投!
进大学,我还编刊物,那时有了平版印刷加中文打字,比活字简单多了!到排版厂看到的不再是老师傅的长脸,是打字小姐的笑脸。只见她们一人面前一个大大的字盘,上面有个可以移动的夹子,要打哪个就由字盘上夹起来,唰!啪!打在前面的纸筒上,原理跟英文打字机差不多。
学生时代跑印刷厂影响了我一生。因为才出校门,我就写了处女作《萤窗小语》。起初找台北一家出版社,老板把稿子斜斜地还给我:“这么小一本,您自己花点钱印吧!”我又拿给中视公司出版组,也被打了回票。只好找到印高中校刊的活版印刷厂,才印完就把版子拆了。没想到书店急着补货,害我不得不把铅字印成的书,一页页拆下来拍照,再用平版去印。这是盗版商常用的手法,所以我说我是自己盗自己的版。
那时已经有彩色分色机了,但是价钱贵,又常把曹操印成关公。我的书印不起彩色封面,只得以珍珠绿和黑油墨套色。有一回拿到新印好的书,珍珠绿居然污染到手上,用指甲刮,还能刮下一层绿绿的油粉。印刷厂说为了赶工,怕油墨不干,所以加了玉米粉。这事我至今没搞懂,但相信那应该算最早期的环保有机印刷。
《萤窗小语》出了四本之后我赴美画展,接着在大学任教,为了教洋人国画,写了本《花卉写生画法》,并且拿回台湾印。这时候彩色印刷进步太多了,文字也由活字排版和“中文打字”变成“照相打字”。记得我那家打字行在西门町附近,推开厚厚的玻璃门,没有啪嗒啪嗒的打字声,只见一台台大机器,后面透出微弱的灯光与人影,还有更后面的药水味,好像进了加护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