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夫:80年代和我的前半生
来源:北京青年报
时间:2015-09-24 11:25:37
柴静写野夫,说“你看他一半像警察,一半像土匪”。野夫听了,回头哈哈一笑。
柴静写野夫,说“你看他一半像警察,一半像土匪”。野夫听了,回头哈哈一笑。
现在的他,既不像警察也不像土匪,坐在房间里,不得舒展。他拍了拍椅子把手,“我总不能装扮成土匪”。他说,自己是江湖型知识分子,像《水浒传》中的吴用。
野夫,曾是警察,在20世纪80年代末退出警界。1990年获刑入狱,1995年减刑出狱。服刑期间,父亲癌症去世。出狱之后,母亲投江自杀。现为自由作家。
昆德拉说:“一切造就人的意识,他的想象世界,他的顽念,都是在他的前半生。”到目前为止,作家野夫书写的多数是36岁前认识的人和家族历史。
交谈中,野夫有时长时间沉默,眼前浮现的是一张张亲人故交的面孔。“这些陈芝麻烂谷子一般谁拿出来多说呢?”他一根接一根地抽烟,随后很认真地和我一起数到底抽了几根。一、二、三、四、五,手里是第六根。他讲,作为电影的总策划和编剧,《1980年代的爱情》的名字他坚持保留,“当我们谈论爱情时,我们最终是在薄奠那些无邪无辜无欲无悔的青春。通过爱情故事向1980年代致敬,仅此而已。”
“我想把她带走,我能带走这个女孩儿,我带不走她的父亲,一个被监管对象的父亲。”
野夫站在房间中央,试图一个人还原电影中关雨波与丽雯在小镇供销社重逢的瞬间。“他认出了她的背影,当她回头发现是他,手里拿的酒瓶惊得啪的一声摔得粉碎。”电影的原著是半自传体小说,关雨波就是作者野夫。
野夫把自身经验写进去。毕业分在教育局,在厕所里偶遇了自己的领导。两个男人屁股挨着屁股蹲在那儿,领导很认真严肃地对他说:“小郑,个人问题还是要依靠组织。”野夫印象最深的是:“这么高尚的话题怎么在这儿说。”这句话几十年传下来,从50年代到80年代初,恋爱的事情叫“个人问题”。
恋人丽雯因为父亲是“被监管对象”,政审没通过而没有上成大学,为了照顾父亲情愿当乡村供销社的营业员。人各有命,她已经认命。“一个罪犯的孩子就有罪吗?”直到今天,野夫依然要问。
丽雯的父亲为了她的母亲留在了小镇,由一个工程师变成了一个篾匠。她从父辈身上看到了“未来”,因此不愿让爱人留下。她从母亲一生的愧疚中体会到,“我可不想做我的母亲”,这句话的含义是:“我可不想欠你一辈子人情。”两个相爱的人还要想欠不欠人情,“你们可能不这么想,但我们这代人,包括更上一代人,都这么想问题。”野夫说。
“成全远比拥有更加伟大,而付出巨大牺牲的爱情更值得被纪念和回忆。”
这是野夫的看法。“当年那个时代,我想把她带走,我能带走这个女孩儿,我带不走她的父亲,一个被监管对象的父亲。”野夫说,这既是个人选择,更是时代悲剧。人在时代面前的不由自主,无可奈何。
纯净、含蓄、羞涩、压抑都是属于80年代的主题词。野夫在社会上敢打架斗殴,面对喜欢的女性连手都不敢摸一下,“我爱你”三个字就是说不出来。追求一个女孩要给她写情诗,却不敢标明是写给她的,要让她隐约感到是写给她的。要写信不敢表达说“我爱你”,却要谈思想、谈工作、谈风景,交流自己的人生思考,慢慢地试探。她给你回信,也不碰爱的话题,就这样通了一年多的信,才有可能往恋爱的方面引。
野夫拿起手机:“今天手机摇一摇,看附近有哪一个?一切都提速了。”他记得小时候读到描述未来的书,有电梯,有磁悬浮的火车,当作科幻来谈。前些天,有人在一个活动上对野夫说,自己中学毕业的时候,抗战胜利也才30年,现在看野夫写80年代也是30年。好遥远的事情,其实也才30年。
“从人性上来说,80年代的我们虽然开始反叛了,但骨子里就像一个捆绑久了的人,绳子取掉了,手还不能自由地伸展,80年代,人性都会是有压抑的,隐忍的,放在正常社会这是不对的,你喜欢一个女人就应该去表达。”野夫说。
野夫用“我们”和“你们”来区分80年代的青年和80年代出生的一代。“不让留长发,老子就要蓄;不让穿喇叭裤,老子就要穿。当年领导要拿着剪刀剪的。”没人敢惹的野夫依然会受到警告。不让跳贴面舞的年代,他们还是要开舞会。“今天社会两性关系的开放与我们那代人的努力、挣扎是脱不开关系的。自由开放不是一天来到的,不是突然降临在你们头上,是我们这一代人前赴后继争取来的。”他用了“前赴后继”这个词。
“80年代校园非常活跃,我们的诗歌抄成大字报后随便在墙上一贴,批判文章也可以贴上墙。这些,你们现在有吗?”野夫问。
影片的结尾,丽雯早逝,有跳丧的一场戏。导演霍建起最开始是存疑的。拍送葬不好看,也晦气。家乡在鄂西利川土家族山寨的野夫,找来当地头上包着帕子的农民跳给霍建起看。
鼓点一锤一锤敲在心上。野夫的构想,要找100个会跳丧的农民,在一片旷野之中,燃着篝火,齐着鼓点,一望无际。“我需要用载歌载舞的方式把故事推向高潮。”这是野夫对青春的祭奠。
“我为我童年曾经的畏惧感到羞耻”
前段时间,有二十多个朋友自费组团去野夫的老家利川,因为对野夫文字的喜爱,他们想看看野夫笔下的利川,看看他的童年。溪水潺潺,小河蜿蜒,吊脚楼的彩廊悬空于小河之上。好一番美景。
电影《1980年代的爱情》在利川拍摄,人间仙境般,让人忘忧。野夫的童年,浩劫与山水同时存在于生活当中。“浩劫的火焰竟然席卷到我们那么偏僻的地方。”同样不是世外桃源,野夫想知道,何以“人与人之间成为彼此的地狱”。
野夫真正无忧无虑的年代,似乎只停留在两岁至四岁之间。他清晰地记得那些晴朗的早晨,河上薄雾氤氲,阳光如满地散珠在草丛中闪动。水声淙淙,不时还有小鱼跳波,溅起一串惊呼。大姐二姐背起背篓牵着他,跨过老拱桥来到河对岸,她们屈身割猪草,把野夫放牧在那片小河滩上。
1966年夏天的小河枯瘦如柴,滩上只有缓缓水波滑动而失去了喧哗。闷热如蒸笼,就是不雨。镇上人议论着请“端公”做法事,去一深潭处投石于水,谓之“打龙洞”。意在以勇武的方式,迫使龙王就范下雨。
镇上人却在惶惶中看到数万条水蛇浮游于小河中,水面摇动着密麻麻的褐黑扁头,河水顿时浑浊如汤。
“目瞪口呆的人们汗毛倒竖,在这无声的挑衅下终于忍无可忍,遂频繁出动,手执竹竿朝水面乱打,不时有死蛇翻出白肚被挑上岸。然而蛇们不惊不避,也不上岸攻击,依旧蜿蜒舞蹈,前赴后继地被集体驱赶向死。”野夫在文章中写道,“我对天发誓,我绝对目睹了这场暴乱。”惊魂未定的人们开始预感到劫难将至。
多年后,20岁的野夫在一次黄昏酒醉后,见街边佝偻着一个人,竟是当年那个打过他爸,把机枪架在他家门口的造反派。野夫发疯般扑上去,一拳一拳地打,直到筋疲力尽。那人已近暮年,完全认不出野夫,无法理解自己为何突遭暴打。酒醒后,野夫心生愧疚。他暗中观察那人,竟也可怜至极。他是煤矿工人,出身贫苦,每天下井采煤如同下到幽深地狱。这样的人积怨已久,被号召去夺权造反,必然敢摧毁一切。日后这人被煤矿开除,成了苦力。一次下坡刹不住脚,被板车轧断腿,从此残废,整个家庭垮掉,女儿不得不去卖淫。
他写:“命运惩罚他,比惩罚我的父辈更加惨烈。”
“一个淡仇的人,必然寡恩。恩怨必须分明,就像善恶是非必须分明。”野夫说,那人虽也可怜,但打他并不后悔,“恶不受惩,则善不被表彰。”
“我们这一代人,接受的是残忍教育。”野夫的童年见过太多的武斗和流血。母亲是右派,父亲是走资派,机关枪架在门前,造反派指着野夫全家痛骂。“我父亲一言不发,脸色铁青坐在那里。几岁的我,躲在外婆怀里,外婆护着我,我吓得糠糠发抖。我为我童年曾经的畏惧感到羞耻。”野夫说。
老街汪营,童年的野夫一家住在小巷子的深处。野夫找到老房子,当年邻居的面容全都浮现在眼前。
“鳏寡孤独”,这条巷子聚齐了社会最底层的苦命人。第一家,左边是父母双亡的四个孤儿,现在二儿子还在开着鞋铺;右边是一个七十多岁的妈妈带着一个哑巴儿子,还是个跛子,没有娶上媳妇。第二家,住着一个光棍,靠给人挑水为生,左边摆着四口棺材。光棍下面,住着一对孤老,没有儿女。再下面,是篱笆房子,住着监视野夫家的患有小儿麻痹的女人和她患有眼疾的可怜丈夫。还有一个90多岁的胡老太太,每天像一只猫一样趴在门槛上晒太阳。
野夫从回忆中缓过神儿来。他从椅子里站起来,模仿着监视自己家的女人走路的姿势。大凡有客人来坐,她必扭着她那圆弧般的罗圈腿,尽量悄悄地潜到窗下偷听谈话内容,或借故借个火钳,察看一圈,回去报告。
野夫的父母很厌恶这种人,外婆知道她的身份依然对她好,一样的送米送衣服。外婆是汪营街上的大善人,一生没有敌人。丈夫把她抛弃,她也不恨。丈夫遇袭身亡,她还没有一丝怨恨地亲往扶柩而归。外婆对野夫的教养是:你要对每个人好。外婆的养育让野夫性格中有了宽宥的一面。
野夫再次陷入回忆,长时间的沉默。
“观察男人的圈子,总有一个男人,说话是有话份的,他靠什么?”
蓝色港湾的影城,因一部电影热闹起来。在《1980年代的爱情》首映发布会上,策划人、编剧野夫十分高兴。他站在门口,迎接他的朋友。任志强、柳传志、杨锦麟、萨顶顶……不仅有商界领袖,也有文化传媒界名人。一场电影发布会变成了精英相聚的老友会。走红毯的仪式,野夫坚持陪每一位朋友走一趟。利川当地的州委书记、市委书记也来了。“他朋友真多,上下九流都有。”有人不禁赞叹。
野夫经常接到电话,有的只是朋友的朋友,要到大理去。他会告知对方钥匙藏在哪里,总是有朋友在家里,像住着他全世界的朋友。
“讲义气、文字好,好酒”,有朋友对野夫这样评价。野夫也说,家里存着各位朋友送的上千斤酒。一年365天,要喝500场酒。“看上去,我好像每天都在喝酒。”
易中天写影评推荐《1980年代的爱情》,网络大V们掀起一场回忆80年代的热潮。制片人陈懿提出“约一场”的概念,野夫的朋友们用包场的形式支持他。
“这个人是古之君子,今之古人。”野夫认为,这是赞美人的最高境界。长在鄂西边城,深受“袍哥”文化渗透的小镇,人人皆可称兄道弟,不讲级别上下、不讲地位高低,只讲义气。“你受的就是《水浒传》、《三国演义》、《七侠五义》的熏陶,怎么做一个男人,男人怎么做兄弟。”典型的江湖气。
野夫双手背后,将头抵在墙上,整个身体和地面形成一个三角形。“这叫挖倒。凡是进过监狱的人都听得懂。”他入狱后有一个月的时间在“入监小组”,集中培训坐牢的规矩。高官、大富豪、新帮头领、杀人犯、流氓,形形色色,几乎人人都会在这一个月的时间里受到体罚。最轻的一种,叫“挖倒”。不打你,让你自己“挖倒”,像是很轻松的一件事。实际上,10分钟后,“挖倒”的人脸色渐变,汗水长流,十分痛苦。“这个意思是我不打你,我让你自我羞辱。”野夫说。
同一批入小组的有二十几个人,除了野夫,人人都被“挖倒”过。野夫提醒自己,一定会被挑出错来让他屈服。接不接受?心里早就想好。果然一天,孔武有力的犯人组长厉声说:“挖倒!”野夫站在墙边,“对不起,我不挖倒。”组长怒色走近身来。
“我是男人,你也是男人,我们出去后还有大半辈子要活。你让我挖倒屈辱自己,这事儿我不干。我不干你肯定也不干,你不干你就打我,那你现在就打我吧。我挨打,是打不过你,我叫没办法。你也是男人,你懂我说的。”野夫一番话,组长瞪了瞪眼,扭头走了。既没挖倒,也没打人。
十几天前在武汉一家书店活动,野夫突然在人群中看见监狱指导员站在后面。野夫已经离开监狱20年,他马上把指导员叫到前台来,“我说我所写的,他都是能证明的。”谈起往事,野夫几次强调,“我讲的这些,都是有案可查的,因为听上去,人家会觉得你在吹牛,太不像社会上正常人做的事了。”
监狱里,野夫管着100多个刑事犯,并不是靠打架厉害。这个男人说,天下没有绝顶的高手,性格和人格的力量是在世界上行走最重要的武器。“观察男人的圈子里面,总有一个男人,说话是有话份的,他靠什么?一定是他的为人处世有他人所不及的地方。”
他并不斗狠。有朋友说,野夫照顾朋友,像女人一样极细心。他说,“没关系,我有这么细心,讲多了就是自我赞美了。”
“我是那头一定要越过圈栏的野猪”
野夫写过一首诗叫《猪跑了》。猪跑了是村里面的一件大事,一个农民的猪跑了,全村的人都去寻找。他因逃亡的猪,写下了这首诗。
他笑着告诉那些人,这只猪在即将成人的日子里,终于翻越了它的圈栏,奔向了它的自由。
出狱后的一段时间,野夫不知道一个诗人在90年代能做什么。1996年,在武昌南站,他拒绝了朋友送来的一口搭灶做饭的新锅,背着换洗的衣服,和浩荡的打工大军一起来到了北京。住在破旧大杂院,在二手市场买来家具和家电,野夫用3年的时间在北京买了房。直到2006年离开,野夫可以当做一个“成功学”意义上的有志青年。
活到40多岁的时候,野夫觉得自己活得像个黑道人物,不惜在电话里面威胁:你欠我的钱再不拿来我一定要找上门去。身为书商,各地的批发商都欠他的账。
终于一天,他撕掉了别人的欠条,把家里所有的财产放弃,一个人开着一辆破富康离开北京。家乡尚巫,临行前,他给自己打了一卦,往何处去?“西南方向,起死回生。”野夫到了云南。
到了大理之后,野夫又一次一无所有了。他开始写作,到处行走、访友、喝酒。突然发现真正地在46岁以后,找到了渴望和喜欢的生活。
“我结交了天下无数的义人,我们行走在公益的路上,默默无闻地做很多很多的慈善的、维权的、救助的、公益的各种各样的好事,我结识了这个世界上一批真正怀揣着良知,为了自由而奔走于途的人们。他们就像当年墨子的子弟一样的行侠仗义,扶弱抗暴。”
野夫一直说江湖不死,江湖社会一直留存在心底,“我最喜欢的革命是一种生活方式的革命”。
采访结束,野夫见杨锦麟在微博上说,“广东校友会邀我去演讲,老子分文不取,就要他们包几场《1980年代的爱情》,不包场,不去捧场,广东厦大校友会衮衮诸公,看着办吧!”野夫突然从椅子里站起来,“太够哥们儿义气了!”
“你没懂,那天,女人在路上见出狱后的野哥一手拎着一个骨灰盒,便把他带到旅馆,不仅给了他一笔钱,还把自己献给了他。”野夫在场的一位朋友对我说。
“好像你的每个朋友,都能把你的事情说上一段。”我问。
“事无不可对人言。”野夫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