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樟柯《山河故人》转变

 

　　当代中国经济加速发展和社会变革背景下的身份认同、传统生活、人与人之间关系一直是贾樟柯电影典型的主题，但是，贾导对于环境变化、人物失意和现实遗憾的探索从未像在《山河故人》里这般深入。故事始于1999年贾科长北方老家山西汾阳的一个三角恋爱关系，随后时间线从2014年再次跳跃到澳大利亚2025年。最后那个别扭的章节无疑暴露了贾导英文拍摄掌控能力略弱的缺陷，不过完美的收尾很快就抹去了这个遗憾，而且更加深刻地表达了人物痛苦根源的情感共鸣和出色的地域感。

 

　　贾导在上一部戏《天注定》中，放弃了《站台》和《世界》诗意的极简抽象主义和《三峡好人》超现实主义剧情片的模式，该片采用暴力美学元素和粗线条叙事来刻画发生在当代中国四个内在联系的故事。除了庞大的张力，《山河故人》应该是他迄今为止叙事最简单和最平易近人的作品了。而贾导的夫人兼御用女主赵涛的精彩演绎也使得这部影片成为他最私密的作品。

 

　　而另一个不可或缺的人物就是贾导长期合作的摄影师余力为了，他的摄影构图完美而精致，无可挑剔。此片中，他巧妙地结合了90年代的DV镜头拍摄效果来突出了《山河故人》三个故事的时代感；《山河故人》采用三种不同的屏幕画幅来区分年代的转换，包括1999年段落的1：33 ，2014段落的1:85，以及2015年用宽屏。全片大胆的锐化效果和用色也令人愉悦。

 

　　影片嬉闹的开始暗示赵涛饰演的女主角涛是一名年轻的老师，伴随着影片插曲宠物店男孩（Pet Shop Boys）的《Go West》，她生机勃勃的舞蹈成为了影片开场序曲，接着贾科长幽了一默去了“东方”，画面从新年散落的烟火切换至舞龙游行队伍从主街道逐渐分流到小巷里，游行的队伍与骑着助力车回家的涛身擦身而过。这种以礼仪庆典和传统街景穿插来区分西方和当代中国文明的镜头过渡简洁流畅，成为常用的经典手法。

 

　　涛的青梅竹马梁子（梁景东饰）在当地的煤矿当工人，他深爱着涛。而当晋生（张译饰）成为煤矿老板并且开始追求涛的时候，情况改变了——尽管内心感到欣喜，倔强的涛还是尽可能地忽略这两位追求者之间的摩擦。晋生是一个典型的暴发户，开着锃亮的新车，花着成卷的钞票。并无意外，他最终赢过了梁子。

 

　　尽管片中对于贫富分化的描述不如《天注定》那么直接，晋生和梁子的矛盾对峙突出了在精英特权阶层和边缘化的社会底层人物之间的鸿沟。而像梁子这种社会底层的小人物一直是贾科长作品的代表。

 

　　三人之间关系此时通过几组惊艳的画面来表现，镜头里三人分立黄河两岸，河面上冰川漂流而去，梁子在放烟花。这里呼应了后面晋生的情节：在同一地点，晋升因为搞不到枪而对着河面咕哝如何用炸弹搞定他的情敌，最终他在河边承认了自己的愚蠢，引爆了炸药之后离开。更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其中没有对白的片段，涛在舞池仅凭肢体语言表现她的选择，梁子接受了追求失败的事实，重重敲击的电子音乐贯穿这一部分的叙事。

 

　　贾樟柯对于情景剧的娴熟掌控在《山河故人》当中得以继续体现，伴随着半野喜弘缓缓流淌的配乐，当涛把结婚请帖递给梁子的时候，梁子苦涩地告诉涛他将永远离开这个小城。这次离别是这部影片最令人揪心的场景之一，涛的表情第一次表露了她深切的痛苦，她显然已经知道自己做了一个错误的决定。涛外露的情绪和梁子的骄傲敏感遥相呼应，慢慢累积，使影片的中间段落弥漫着浓浓的忧郁和悲伤。

 

　　《山河故人》多次出现了贾樟柯独特风格的标志。其中一次是《山河故人》中叙事的跳转（从1999年跳转到2014年）是以长达50分钟的开幕为分界线的。叙事的跳转突出了生活冷酷的嘲弄：当年自我放逐的梁子，2014年已经结婚生子，并且在另外一个省的煤矿打工。确诊了癌症末期之后，他和他的家人回到汾阳。2014年涛儿和晋生离婚后独居在汾阳。回到汾阳之后，在妻子的怂恿安排下，梁子和涛儿短暂了见了一面。这一次会面再次成为了《山河故人》中看似宁静却令人心碎的时刻，两人之间压抑的感情令观众感同身受。

 

　　2014年的段落部分详细描述了涛的儿子——现在名叫Dollar（他顽固的资本家父亲给起的名字）如何在上海过着人上人的奢侈生活，并在国际贵族学校就读。而他的爸爸，自称Peter的晋生在上海生意也做得风生水起。儿子7岁的时候返回汾阳参加外公的葬礼时，涛得知前夫打算移民澳大利亚。

 

　　涛感受到与儿子之间的陌生和隔阂，她也清楚地明白儿子离开汾阳会有更好的未来，这都故事注入了强烈的心酸无奈。尽管离婚之后涛儿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但是她不得不承认自己已不再被儿子需要。这一切都通过镜头清清楚楚的体现出来，我们可以发现，屏幕中涛的脸庞似乎又更苍老了一些。

 

　　电影的第三部分发生在2025年，《山河故人》的这一部分显得非常不确定。贾樟柯无意利用科技特效来表现十年之后的世界，相反，影片对未来的描写比Spike Jonze的《她》更模糊。片中18岁的Dollar（董子健饰）使用谷歌翻译来与他那无法融入澳大利亚社会、不会说英语的爸爸对话，电影里的未来感主要仅限于通过这一情节来展现。

 

　　对于Dollar缺乏家国情怀的无根情感状态，他对中国传统文化课的不上心，影片表现出伤感和同情。此时，严厉的老师Mia (张艾嘉饰)替代了涛，扮演了Dollar生命中妈妈的角色。对于母亲涛，Dollar除了名字以外就没有更多回忆了。尽管贾导在电影的三个时期都使用了一段九十年代的粤语流行音乐，试图在Dollar身上引发“似曾相识”的感受，但似乎用力过度了，晋生最后变成空虚无度的机械迷的安排亦是如此（张译的表演一开始是搞笑型的，但是随着故事的发展体现出更多的戏剧张力）。

 

　　摄影师余力为充分利用了澳大利亚广阔的美景，澳大利亚的场景包括内陆和坎贝尔港口的大洋路。但是难以令人信服的情节安排使得这一段落拉低了影片水准，整个部分充斥着生硬的对话和不自然的表演。好就好在，电影的结尾回到了中国，观众再一次看见涛，此时她已经五十多岁了。影片首尾呼应，恰到好处，有种微妙而令人满足的大气磅礴之感。这在其他经验缺乏的导演手里可能只会显得幼稚或老套，但是在贾科长的手里，电影的三个部分在此天衣无缝的连接在一起，覆盖了影片不尽如人意的一些缺点，最终为我们创造了一份浓郁而动情的情感体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