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孝贤首部武侠片：《刺客聂隐娘》特殊在哪里

 

　　以上是台湾导演侯孝贤十年磨一剑的新片，也是他的首部武侠片《刺客聂隐娘》里的两分钟片段，讲的是“纸人杀人”这一志怪片段——胡姬（张震饰演的魏博藩主之妾）被“纸人”所害，而聂隐娘将纸人形叱杀。所谓“纸人”，就是画面中团团烟雾。这一片段令人想到《西游记》、《聊斋》，还有各种金庸、古龙等武侠片，充满了某种东方魔幻色彩。影片的动作设计非常简洁，对峙中只有寥寥几招，冷兵器感十足。

 

　　一面是纸人杀人、聂隐娘可化作小虫飞入人腹中的志怪魔幻；一面是写实的动作、场景，以及全部半文言式的对白，这两方面结合在一起，侯孝贤是如何协调处理的？他拍的武侠片《刺客聂隐娘》又有何特殊之处？接下来，我们就从聂隐娘这个人说起。

 

　　一、侯孝贤版的聂隐娘：杀或不杀，更合常理

 

　　《刺客聂隐娘》的编剧，除了侯孝贤的御用编剧，堪称华语小说写作水平最高的阿城和台湾小说家、编剧朱天文之外，还有一个名字引人关注——谢海盟——她是朱天心和唐诺的女儿，朱天文的外甥女，今年29岁。

 

　　谢海盟在《刺客聂隐娘》的拍摄手记中写到，“（聂隐娘）几经改造，已是全新的故事”。回头看电影的原著小说《聂隐娘》，取自于唐代集子《裴铏传奇》中的一篇，仅两页纸，千余字。谢海盟所谓的全新故事，讲的是什么故事？塑造了怎样的聂隐娘呢？

 

　　1、电影版的聂隐娘：讲述女杀手无法杀人的故事

 

　　《刺客聂隐娘》的电影故事大纲，讲述了“一个武功绝伦的女杀手，最后却无法杀人的故事”。

 

　　简单扫描一下整个故事情节：聂隐娘（舒淇饰）是魏博藩镇的大将聂锋之女，10岁时被一道姑带走，将其训练成武功绝伦的刺客，13年后返家，奉师命要取与其青梅竹马的表兄——魏博藩主田季安（张震饰）的性命。

 

　　其时正是安史之乱之时，藩镇割据、民不聊生。聂隐娘师傅教导其“杀一独夫贼子救千百人”，而其母聂田氏则告知聂隐娘，杀掉田季安将导致天下大乱。为大义着想，田季安不能杀。

 

　　除了以上故事主线，电影还交代了若干重要的人物构成叙事辅助线索，比如带走幼年聂隐娘的道姑，其实是田季安的养母嘉诚公主的孪生妹妹嘉信公主。

 

　　2、原著小说神叨叨，电影版赋予聂隐娘合乎常理的行为动机

 

　　和原著小说相比，电影版《聂隐娘》做了大刀阔斧的改动，刺杀青梅竹马恋人田季安这一主要叙事线索，代替的是去刺杀与聂隐娘毫无瓜葛的陈许节度刘昌裔。

 

　　在原著小说里，聂隐娘被另一位将军派去刺杀刘昌裔，而聂隐娘不杀刘、转而投靠刘昌裔门下的理由令人摸不着头脑：刘昌裔事前知道了聂隐娘会来杀自己，派人去城门口等聂，对此，聂隐娘惊呼“刘乃神人”，然后就变节了。

 

　　电影版的聂隐娘杀人、或不杀，理由则更合常理，聂隐娘的成长背景和行为动机都交代的很明确。

 

　　原著小说并未提及，但历史中真实存在的嘉诚公主，在电影中像是聂隐娘的精神导师，聂隐娘幼时被拐、聂隐娘与田季安的幼时情愫、聂隐娘放弃刺杀田季安等关键节点，都因嘉诚公主而变得合情合理；而道姑与嘉诚公主长得一模一样，这解释了聂隐娘幼时被拐走的原因。

 

　　为了使聂隐娘的杀人动机变得合理，除了通俗易懂的“情仇”这一项，还加入了藩镇割据的历史事实——以对手田季安和元氏一族“荼毒百姓，贼寇猛于虎”赋予刺杀正义/非正义性。

 

　　侯孝贤首部武侠片：《刺客聂隐娘》特殊在哪里

 

　　《刺客聂隐娘》剧照：众人在世外桃源般的小村落避难

 

　　二、侯孝贤的武侠片特殊在哪？

 

　　从唐传奇到电影，剧本的调整造就了一个充满现代感的故事，一个侯孝贤风格的故事。现在就来具体看看这部武侠片《刺客聂隐娘》，究竟特殊在哪里。

 

　　1、没有女侠的武侠片，解读空间大

 

　　如果细看电影《刺客聂隐娘》，会发现这部武侠片中本没有侠。

 

　　严格来说，“侠”是自有其内涵的，并不是舞刀弄枪就叫能被称之为侠。在司马迁那里，侠应该“救人于厄，振人不赡”。简而言之，侠应该是帮助他人的，为的不是一己私利。

 

　　贾磊磊在《中国武侠电影史》中，将侠的源流考为三种：乱世豪侠、江湖义士、绿林好汉。侠之源流不同，但任何一种源流都要具备一种“大义”，或为政局、或为黎民百姓、或为朋友义气，所谓“舍生取义”。

 

　　《聂隐娘》的故事中本没有“侠”，有的是只女刺客——拿经典女侠片胡金铨导演的《侠女》来说，徐枫饰演的女侠杨之云本打算隐退江湖的，出来迎战完全出于自保，况且在动机方面还有与当朝奸人做对抗这样的正义动机，简单直接，是那种最好认的武侠片。

 

　　而聂隐娘呢？很难将聂隐娘（尤其是初期的聂隐娘）归为一个有自己价值观和生死观的侠士，甚至其行为动机也是可疑的。聂隐娘幼时便被道尼偷走，道尼对其进行封闭式训练，目的在于挖掘聂隐娘身上的动物性。

 

　　道尼训诫她要“先杀其所爱，然后杀之”，不被允许怀有恻隐之心。除了几句简单的，被杀的人都是坏人之外，并未对这些行为“道义上的合理性”做更多解释和铺垫。这实在不太像是个侠士，反而像是那个道尼有意培养的，只不过是声称要杀坏人的“杀人工具”。

 

　　当然，电影作为故事的重构，为这一没头没尾的唐传奇加入了不少人物的合理性，这使得聂隐娘这个人物得到了一定程度的丰满。电影中，聂隐娘的母亲言之凿凿的向她讲述，只有放弃刺杀魏博藩主田季安，才能维持藩镇内外更大程度上的安定，否则内忧外患之下定会大乱。这种转化变成了聂隐娘个人的“自觉”，她终于有了行为动机，并且转向了侠之“大义”，从这个角度来说，《聂隐娘》讲述的是一个女刺客变成女侠的故事。

 

　　然而，转变后的聂隐娘依真的是寻常意义上的女侠吗？电影中并没有明确交代。侯孝贤放置了太多暧昧的解读空间，比如，聂隐娘究竟是为何转变的？仅仅只是因为母亲之口说出的“大义”吗？在影片的结尾，决定不杀表哥后，聂隐娘并无其他实际的舍身取义的侠义作为，而是归隐江湖，那么，负镜少年对聂隐娘意味着什么？

 

　　上述所有暧昧含糊的细节，造就了《刺客聂隐娘》的特别，这部电影，远不止一个传统武侠片可以承载。侯孝贤早年谈起自己要拍武侠片时表达过的，“唐朝更前卫、不为传统所限，可以逃脱儒家的道德规范，视野其实更大更具现代感。”

 

　　2、侯孝贤式写实主义武侠，追求平淡

 

　　为了拍聂隐娘，侯孝贤除了读唐代传奇外，还大量阅读史料，研究政治背景，钻研微小细节。他说，除了要了解当时的人吃什么、穿什么，就连洗浴，达官贵人和农民也各有各的规矩。“最理想的是我能用Skype（网路电话）与整个唐代对话，我的电影也会更贴近真实，唉，但不可能”。

 

　　侯孝贤就是按照这种写实主义的创作理念来筹备和拍摄电影《刺客聂隐娘》的。他曾表示，在半空飞或在天花板旋转的侠士，不是他的风格，他也做不来，另外也是为了保护演员。即便如此，女主角舒淇拍完聂隐娘的动作戏后，身上还是处处淤青。

 

　　影片中的雕梁画栋、亭台楼阁，处处皆有出处。依然还是熟悉的，侯孝贤最擅长的运动长镜头，一点点捕捉最真实、细微的画面。他说，长镜头可1次涵盖事物整体，演员、背景、和他们身边的物件，让人看得更远，“我不喜欢把动作变得更戏剧性的剪接效果，这在物理上把动作切断了”。

 

　　唐传奇的好看，在于那些神怪桥段、飘逸的想象，推崇写实主义和平淡风格的侯孝贤又该怎么办？我们可以从编剧谢海盟的探班手记中获知侯孝贤的做法。

 

　　这是一场妻夫木聪饰演的负镜少年对聂隐娘讲述身上镜子来历的戏。谢海盟写到：

 

　　“调整到深夜的这场戏分外有味道，戏剧效果足。大九湖万籁俱寂的深夜，天幕澄黑，星河如缎，入耳惟有虫声唧唧，妻夫木聪独白的嗓音低沉好听，兀自回响在巨大的寂静下，宛若直叩心头。火堆旁的两人，火光明亮脸孔，轮廓更加深邃好看，尤其是专注听着少年独白的隐娘，眼珠子中映跃的火光，更衬其专注热忱，让人相信这场戏所传达的，尽管少年兀自用日语叙着，隐娘却是听得懂的。

 

　　…… 而侯导希望这场戏在“更不经意，更不安排”下发生，最终方案是在一行人午餐稍歇时，隐娘与少年为长辈收拾碗盘，不经意地谈起，比起张力十足的夜戏，改在这里似乎有点平淡，然而侯导依旧觉得太刻意，最好是“两个人连坐都不用坐下，站着讲完”，例如为马整理鞍辔，站在马边把话说完。可惜的是，在利川停留的那唯一一天已日暮西山，而大忙人妻夫木聪再也压榨不出一天档期，站着谈话的构想也只有忍痛放弃。”

 

　　我们知道，武侠片的好看，往往在于强烈的冲突、二元对立、惩恶扬善的情绪纾解，可以想象，在侯孝贤这里，这些统统没有。《刺客聂隐娘》是疏离而又克制的，就像寥寥落落讲了一个道听途说的故事，不顺着你思路往下走，没打算让你代入其中。

 

　　这样看来，侯孝贤的《刺客聂隐娘》不是张彻那样的硬派武侠、也不是徐克那样的光怪陆离的刀光剑影、更不会是张艺谋式的武侠“糖水片”，它加诸于道家美学的意境和侯孝贤式的诗意镜头，走的是写实平淡派。有舒淇、张震、阮经天、周韵，我们姑且放心这样的商业元素承受得住候导的情怀式表达，不会削弱其视觉上的好看程度。况且整部影片是侯导拿胶片拍的，再不好好看可没太多机会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