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孟叮当响珮瑜丨京剧《朱砂痣》的前世今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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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2019-02-22 09:35:09

王珮瑜主演京剧《朱砂痣》剧照余孟叮当响珮瑜——评余派名剧《朱砂痣》的前世今生齐致翔近日从电视看到王珮瑜主演的京剧《朱砂痣》,十分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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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珮瑜主演京剧《朱砂痣》剧照

余孟叮当响珮瑜

——评余派名剧《朱砂痣》的前世今生

齐致翔

近日从电视看到王珮瑜主演的京剧《朱砂痣》,十分欣赏、感动和欣慰,也引发了笔者对京剧传统、流派继承、发展及其时代审美意蕴的思考。

王珮瑜是上海京剧院青年演员,当代炙手可热的余派坤生,人称小冬皇或小孟小冬。其余派造诣世所公认,粉丝遍布全国。但其依然不满足于已取得的成绩,孜孜以求作为新时代京剧传统和流派艺术继承者应有的新的奋发与作为,以适应今天观众的期许和要求。近年来,她对京剧以外事务的热情参与,展现了其活力与潜质。当然,人们更惊讶于她对余、孟先师的尊崇与追随。她不仅一段不落地演绎了余叔岩留下的其在不同时期录制的全部十八张半唱片,进而将余大师未及录制的《朱砂痣》抢救复活,几年后又做成“像音像”,借现代传媒唱响大江南北千家万户,环珮叮当,美不胜收,对京剧的传扬做出新的贡献。

余承于谭,异于谭,创造了京剧发展史上的奇迹,展现了谭鑫培后老生艺术山不厌高的永续风流,将京剧初始的无生不谭赓续为流传久远的谭余一家、谭余一脉的无生不余。在余的传习下,其弟子又发展创造出谭富英的新谭派、杨宝森的杨派、李少春的李派,他看到马连良的艺术潜质、婉拒马连良拜师之请、而玉成马派与余派、言派、高派的平起并立,他料定孟小冬是他最心仪继承人,孟去港台传余,被许多传人尊称为孟派,孟始终坚称“我只是余派。”天意弄巧,一个世纪后,就在世称“冬皇”的孟小冬幼时发迹的上海,又出现了一个世所公认的小孟小冬,从形象到声韵,可谓酷肖,再现余、孟风采,抑或余、孟再世。观众有幸呼出:“天上掉下个王妹妹!”然而此余派传人,却委实未见过余,也未见过孟,却盛名不虚,京剧史现此奇人,到底凭谁之功?叔岩教人、抠戏向来严谨,王珮瑜无缘亲聆,如何变心仪为实受?珮瑜的出现实为京剧观众之大幸。而其未来之发展、走向又当如何?人言英雄不问出处,流派传承或亦自顺享天祺。公认为余派优秀继承人的她,未始不可蔚成她自己的王派或新余派?不管她自己有无此想,时代使然,观众使然,京剧史使然,艺术规律使然。多少年,我们讲继承与发展,尤盼新流派脱颖而出,顺时而生,难道,好龙的叶公会是我们自己吗?

王珮瑜只想老老实实演戏,她把自己的生命全都融进了余派。证明了“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即使无缘拜师,未经口传心授,没人一字一句抠,师爷的精髓也能学到手,当然不是任何人都能做到。王珮瑜有天分,但也要有机遇,要遇见贵人。上海京剧院支持她挖掘久违几十年的谭鑫培、余叔岩、谭富英都演过的骨子老戏《朱砂痣》,且找到秉持谭余且尚可口传谭余唱腔的收藏家李锡祥先生,便是王珮瑜奉天承运的良机与贵师。

余生也晚,看了一辈子京戏,今始得见早闻其名的《朱砂痣》。此确是一出令人拍案激赏的好戏。配得上谭、余早年曾经的常演,也证明了王珮瑜的慧眼识珠和执意传承。该剧既有余派极佳而妙造的艺术风格,含英咀华,意蕴深湛,又伴有明显的人物及立意的缺憾,有伤于余派的完美与大雅,至谭、余二先师未尝多演至大成又旋而搁置,而身在新世纪的新生翘楚王珮瑜拿来上演,又是她未曾见过、也非观众渴望她重推的戏,何也?难道,她未经过或未听过新中国成立之初的戏改与禁戏吗?这戏经得起今人对传统戏中某些封建意识的挑剔与批判吗?笔者认为,王珮瑜的想法是明确的,即《朱砂痣》利大于弊,瑕不掩瑜,优秀遗产的瑕疵不应掩盖以致拖累其应被保护与开掘的光华,也不会混淆或低估今天观众的认知。哪一部产生于旧时代的古典名著不带有那个时代的印记或思想局限呢?如都求全责备,我们的历史文化则会是一片空白。我想,珮瑜对传统和祖国文化遗产的识见与态度,值得我们学习。尤需要胆识,即使在今天。识得其优秀,见得其光彩,更需要真知。

《朱砂痣》又名《天降麒麟》《行善得子》,台词简练、故事动人、劝人向善,彰显了“积德行善”“知恩必报”等中华优秀传统美德,此立意是该戏最值得弘扬之处。全剧以唱功见长,有大段细腻婉转、抑扬有致、有别于其他剧目的二黄慢板、原板、摇板、散板、四平调等唱腔,光华四溅,不啻珠玉,是该剧最值得传承的余派宝藏。2013年,王珮瑜向年届耄耋的收藏家李锡祥先生学了该剧的唱腔,结合谭派和余派的艺术风格,又根据自己多年学余的体会和个人声音的特点,精致打磨了该剧并重新排演,填补了该剧多年未演的空缺,再现且升华了余派表演的艺术品貌。”像音像”的录制与播出,将这出传统骨子老戏得以再现,将余派的从容优雅与恢宏精巧诉于当代,诠释了余派无与伦比的功力及可予今人欣赏的价值,给观众以极大的艺术享受,增强了余派在人们心目中无可替代的想象及可与今天时尚对接的魅力。加上王珮瑜自身的异秉与风范,可以说,该剧的重生,实是余派继承与发展史上的一大奇葩。

《朱砂痣》教人向善的积极内涵,是该剧也是王珮瑜赢得口碑的一大原因。余叔岩感叹自己一生未创几出新戏,虽未稍减其创立新谭派的光辉,却也造成他未能攀向更高艺术巅峰和更远大人生目标的憾事。王珮瑜替师爷也为自己弥补了这一憾事。虽然这不是一出属于她的原创剧目或现代新戏,却是一出经她发掘打造、别有光彩、独具特色、发人深思的优秀传统戏。向善是今人仍需认真遵循的做人之本,符合今天值得弘扬的道德价值观,尤其作为该剧主人公,将正己与助人做成因果,将追求自己生命的完好及追求自我完美的内心角斗置于戏剧矛盾的突出位置,不仅绽出余派艺术的独特、简约、优雅、时尚,更具直抵观众内心的力量,从而显示出一种难能可贵的生命密笈与现代风神。这一切,都体现在对人物性格和人物内心世界的描绘中,体现在演员精彩而得体的演唱中。太守韩廷凤与发妻、亲子在兵乱中遇难,妻亡子失,他辞官隐居乡里,因无子嗣,另娶江氏。新婚日见新娘啼泣,问起情由,知江氏因夫君吴惠泉病重,家中贫困,不得已卖身救夫。韩廷凤顿生恻隐之心,赠银送其返家。惠泉得钱病愈,携妻登门拜谢,得知韩员外求子心切,告知欲去四川买得一童送与员外。吴果然买回赠韩。该童聪颖知礼,韩廷凤喜爱非常,言谈间怀疑孩童身世,验得左脚掌有一朱砂痣,认出该童就是十三年前失散的亲子韩玉印。父子喜获重逢。《朱砂痣》的艺术成就更是余派宝藏,当认真学习、保护与传承。

《朱砂痣》开演二十几分钟,王珮瑜扮演的韩廷凤上场,一亮相便赢得阵阵喝彩,虽为退隐太守,仍形神健硕;年逾半百,仍神采奕奕。刚开始,佩瑜唱做未全部放开,有些内敛,却画出其即将迎娶一少妇为妻的欢悦与期切。随后,越唱越亮,越唱越觉味厚,展现了余派老生“云遮月”独具的艺术特色。接下来面对娶进的新娘唱二黄慢板,风格渐趋奇谲,情感细腻,每句皆有变化,抑中有扬,波澜不惊,心中窃喜,又夹有不安,几句话问出端倪,声色不露,即做出退婚、赠银抉择,命家院将该女送回。唱慢板前先叫板:“丫环掌灯,待我一观!”十分响亮,至唱第一句慢板“借灯光暗地里细观姣娘”,韩员外的内心是满怀期待的,溢出不无激动的获得感。灯下观“娇娘”的声色、表情,心安理得又有些忐忑,合乎他的身份,与其此时的心情也很贴切。唱第二句:“我看她与前妻一样风光”时声音放开,一种似曾相识的情怀将他的心门打开,感到娶对了人,心跳加速。第三句情绪陡转,“只见她愁眉皱泪流脸上”,听到新娘哭声,他立即想到“莫不是嫌我老难配鸾凰?”得知“不是。”倏然唱“要穿衣锦绣衫任你掉样,你有甚心中事细说端详,这有何妨?”表现了他对新妇的关爱、体恤和急欲获取娘子心的切切。及至江氏道出原委,才引出韩员外的意外与震惊。他按住自己的心,紧打慢唱摇板“听她言伊现有妇随夫唱,怎奈我两下里拆散鸳鸯。再不要做恶事天在头上,自情愿伴孤灯永守空房。”节奏与旋律的变化,及此前每一句演唱的轻重缓急,都让观众感到韩员外内心的恍惚。这恍惚体现在演员每一字一腔的字韵、腔格、平突、缓急、归音、气口乃至内心的细波微澜中,均有层次地送到观众的心里。

观众赞赏余派,不仅在有味儿、好听,实是感到其塑造人物的生动、细腻,立意表达得准确、鲜活。我们听王珮瑜唱《打侄上坟》《桑园寄子》,也会有类似的感受。但同是员外戏,同是演乐于助人的慈心善举,唱同样的慢板或摇板、散板,每个戏不同,每段唱的每一句也不同,不会因京剧唱腔板式与调式的程式化规矩而大同小异甚或“一道汤”,有造诣的艺术家总会在同、异间做文章、找俏头、觅新意、现异彩,于细微处刻画人物,于无声处弄潮扬波。这正是余派的艺术特征,也是流派艺术所以形成的秘密,亦可见京剧之博大精深。

韩员外的内心波澜,使他没有流于概念化、一般化或直奔主题的高台教化,凸现了余派演唱重人物性格发展、重人物内心揭示、重情景描摹与情境营造的优长,正显现了中国戏曲文化的俗中见雅和气韵万千。戏剧最主要和最集中的任务是揭示人的存在和成长,戏剧冲突最可贵的是表现人自身的矛盾冲突和人战胜自己的内心力量。聆听和感受余派唱腔每一段、每一句、不同板式、不同调性传递给我们的细微、简约的律动与回旋,对我们不仅是欣赏,是享受,是慰藉,甚至是疗伤。经过由喜悦,到期盼、到质疑、到关切、到惊觉、到警醒、到毅然转向和决然放弃,韩员外及时做出了向善之举,清晰可信地表现了一个有良心有道德人的心理变化。这变化好在细微,予人咀嚼品味,又妙在瞬忽,令人不遑击节。让我们看到了人应该怎样不忘做一个真正的人?如何一旦发现错误、即时更张、平心正己、洗涤污秽、清平世界?可见,做一个好人,难,也不难,关键在想不想做,以及舍不舍得付出代价。无疑,这样的优秀剧目从内容到形式都值得我们的文艺工作者继承与弘扬。

接下来,韩员外静场唱二黄原板,忆起“遇兵荒妻和子无有下梢”,嘎调连翻,全场报以雷鸣般喝彩声。台下戏迷情不自禁跟着哼唱起来。戏后,不少老戏迷表示王佩瑜的嘎调可媲美帕瓦罗蒂,而年轻粉丝则听出了余派特有的“海豚音”。这激动的高腔道出了韩员外难忘的悲惨经历和不泯心结,也杂糅了对自己没有走错路的庆幸。

王佩瑜在唱腔上淋漓尽致,在人物塑造上深入细致。她扮演的韩员外,退役太守,依然直挺,情绪饱满,动作沉稳,思维有序。后面,看到送来当儿子的孩童时,先不知这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但已父爱爆棚,王佩瑜通过几声充满溺爱的笑表现出老来得子的欢悦,台下观众也为之窃喜,溢出“善有善报”的喜剧风格。不仅如此,当吴慧泉携妻去韩员外家谢恩时,二人边走边唱,一人一句摇板唱到进入吴家、跪在韩员外面前。吴唱:“我和你到他家双膝跪倒。”江唱:“我夫妻特地来叩谢恩劳。”这样连唱带做甚至连时空转换于一炉已属创新,韩员外突见他夫妻二人跪在自己脚下时,惊愕得不知所以,竟唱出了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实难想象、又极为奇特的干起碰板四平调。

韩廷凤慌乱地不知先面对谁搀扶谁,只听他“哎呀”一声,对吴唱:“我救人的急,救人的难,救你的贫困。”又忙不迭对江氏唱:“我全尔的节,全尔的义,全尔的婚姻。”此时,传统四平调的板式与旋律全部被打破,变为只能由此时此地韩员外惊悸不已随心唱出的谁都不知道的节律与怪腔。观众只剩下惊叹与啧啧,直呼:“太过瘾了!”

余叔岩对谭鑫培老师传授给他的戏,不仅吃深吃透,精磨细研,而且根据自己的理解加以变革,蔚出新意,创出余派。他对传统的继承与发展,适可成为后世的先师与楷模。流传至今的无生不余,不仅证明了余叔岩的艺术常青,更留下了任何艺术都需在创造性转化和创新性发展中生长。王珮瑜的艺术道路还很长。余、孟先师的安享不在看到旧时他们的模样,而在听到崭新生命勇于冲出母腹的呐喊。读懂先师的优长和发现先师的不足,是有志于继承前辈走向未来必须拥有的两翼,是任何事物不能避免的新陈代谢。我们应做勇于推陈出新的革新者。

《朱砂痣》源自传统,杂有缺憾不足为奇。缺憾不在舍妻得子,善有善报,叨宿命论之嫌,而在人物塑造的不统一,不完美,有悖于今人的审美期许。这也是不应苛求于古人的。但可以和应该以今天的眼光审视之。韩员外既怜恤吴慧泉因贫困忍痛卖妻,毅然赠银还妻,何不怜恤四川老妪因贫困卖子的无奈与痛苦?缘何同意他人远去买童赠己以向自己报恩?不忍买人妻,而忍买人子,岂不矛盾?这前后的韩员外还是同一个人吗?此举或反使韩员外的善有善报有可能沦为他自己有意构筑的陷阱。

说到“善恶到头终须报”,其实是千百年来中国老百姓瞩望社会也警示自己的一种良好愿望,期冀人心大于法、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及正义必胜的呐喊。《清风亭》天雷劈死张继宝,始终深得人心,不仅符合广大人民的愿望,也是对我国传统孝道的尊重与维护。不会有人质疑其为“宿命论”。感恩与报恩更是中华民族的传统美德,是人之成其为人的根本。君不见,一度被禁演的程派名剧《锁麟囊》终又重新走回人民大众,予人以“施恩不图报”和“知恩必报”同样的阳光雨露,将“宿命论”弃之不理。同意买孩子送自己则不同,于法于理都难为今天观众认同。时代进步了,观众视野中的韩员外应展现出更美好和理想的人格与人性。

对传统戏的整理改编是改戏乃至改制、改人与生俱来的好办法。今天仍活跃在舞台上的许多好戏,都得益于新中国成立初期的整理改编,从而焕然一新,成为新中国“三并举”中不可或缺和促进新编剧目成长与进步的源头与力量。

笔者以为,《朱砂痣》改编不难,可以改动一些情节:吴慧泉买孩子,韩员外事先不知,赠孩时先是不受,见错已铸成,问明原委,至看到孩子脚上朱砂痣,确认是自己亲儿,喜不自禁,反而提出要去接回贫困的卖子老妇,使其晚景无虞,且教子懂得养母之恩。吴慧泉也感悟良多,只恨自己未能报恩。韩员外说:“麻烦你帮我再找到那卖子之人,去掉我心病,就是对我最大的报答了。”

 

对于余派的传承、发展,王珮瑜身负重任。未来,我们希望听到余、孟、王的一脉叮当响得愈来愈明丽、优雅、绵长、久远。
来源:中国艺术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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